李骞长诗：彝王传（节选）
作者
李骞
2015-01-22
原出处：伟德平台 彝诗馆
上部 横空出世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从祖先哪里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我们要回到祖先哪里去。
——彝族古代歌谣
0
一个远古传说的偶像 彝王
你的脚下 跪着一个桃花灿烂的春天
1
彝王 六个部落的父亲
全世界彝人供奉的祖神
当天地意识到你将挣扎出母乳躯壳时
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就预言
彝王啊 生生尊贵的彝王
你将化做一树永久的英雄之花
那一刻 穿着草鞋的大脚母亲
一只脚踏进地狱 一只脚踩入天堂
而猎取雄狮与女神的父亲
悠然自行 正在宇宙边缘散步
那一夜 月亮早已西沉
而你 作为一颗太阳
正在母体的羊水中冉冉升起
像一匹奔腾在旷野的烈马
向着人类社会飞奔 飞奔
2
你生活在战国的天空
七国战乱的日子 把你锤炼成
一个爱爬大树的男人
彝王呵 越过三千年之后
你是否还梦想爬上乌蒙山顶的大青树
茹毛饮血的年代 你的房屋
如一片没有出路的大林莽
在穷困的生活中攀登高枝
仅仅是为了打下一片辉煌的领地
脚被荒火烧伤 却依然挣扎前行
眼被陷阱的枝条剌伤了 却依然寻找光明
站在高高的金沙江畔 彝王
你是否想过 从树上跳下来
回到人间 从头开始
因为 在你流浪的人生旅途中
战争与误会太多 太多
你爬呀 爬呀 爬上高高的树干
进入茫茫天宇
直到坚硬的大树再也支撑不住
从草地爬进天堂 多么美丽
从天堂返回泥土 多么永恒
3
那里有路 你脚下的路都是黑色陷阱
在劲风无荣木的岁月 你木秀于林
洪水潮天 田地又一次昏暗
人群身陷囹圄 你伸出长长的大手
拉住日渐西沉的黑色田野
整个早晨 汗水滴穿了天庭
黑暗侵蚀了我们的家园 我们生存的空间
没有救世主为你加油 但你成功了
你的灵魂 化作一只轻松的蝴蝶
终止对苦难的阅读
4
命运注定你一生战争 一生四海流浪
一生与骏马和美女为伍
你是彝人的彝王 真理的彝王
是胜利者的彝王 是骏马与女人的彝王
历史一旦为你打开天窗 你的光芒
亮了一方沃土 亮了春风不老的彝山
壮饮数千年骨血的男人
使一个本来就孔武的民族
又勇武了数倍
5
阳光蹲在岩上 蹲在扛大旗者的手上
渴饮乌蒙山水的草鞋 挂在悬崖
眺望放牧太阳的彝王
多少硬骨铮铮的汉子 累倒了
还要爬山涉水跟随你
多少情深意切的女子 盼望着
拥抱你鲜活而明亮的影子
在那些高唱阳光的日子里
后人读不尽你血染的风采
读不懂你为何到处流浪 又
到处挑起战争
面对沉默几亿年的乌蒙大地
面对沸腾如火的金沙江畔
谁敢否认你 俘虏历史的彝王
6
战争的遗址已风化成年轮
古老的的典籍 漂亮的服饰
展览高原上原始的辉煌
那双巨手 那双曾经掠过元谋大地的巨手
早已变成鹰 变成女人的故乡
强大的筋脉穿过高高低低的群山
缠绕在绿意葱茏的山林
彝王呵 永垂不朽的星座
千古不朽的诗魂
7
你骑着白马而来
后面紧跟着年轻的兄弟
在传说的森林
炼就永不回头的品格
面对命运 面对一棵悬崖边的树
将双手伸出生命之外
捂住人生的伤口 前进 前进
彝王 你不断地抛弃家园
又不断地寻找家园
8
风雪飘飘的年代
北风裹紧北风行走
苦难的彝人吹着牛角号远征
刀锋砍出一曲悲壮之歌
日子才变得如远山一样平静
牛羊才安详地在山坡上吃草
和平的鸽哨才自由地在空中飞翔
这一切 都来自彝王腰间那把
劳累不堪 永不生锈的宝刀
9
高山有鲜花开放
那是毕摩（1）高悬的玉彩经幡
任凭风吹雨打 彝王不再抬头
只要花开 胜利就有希望
狼烟深处 久经跌打的男人
放下弓箭和猎枪
拥抱女人 孩子
走进满目真实的土地
10
你是孤独的王者 彝王
岁月的风霜飘进你苦难的心脏
你守住彝山 就如同守住一口锅
守住一块丰满的荒土
你总想让战争远离儿孙
即便是做梦 也想把庄稼栽到床上
把森林栽进小小的木房
11
彝人最优秀的孩子都飘泊四方
那条叫做金沙江的巨大河流上
没有竹筏 没有风帆 也没有渡口
大片大片的激流浪花
从彝家男儿的脚下走过
美丽的青春一去不回头
那些妩媚的女子 满怀温柔
在河边等了一年又一年
从少女等成婆婆
直到河水倒流
12
天老地荒 彝王
你和谁走在一条路上
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的父亲
都曾经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或者是你系在腰间的一把宝剑
你曾经用他们引爆生命的火焰
用血光染红彝山的太阳
13
茫茫尘世 沧海桑田
是什么把彝山的生命照耀
是谁掀动五百儿女的情潮
女人玫瑰色的微笑 沐浴在阳光下
彝王 骠悍的男人 飞奔的男人
母亲们的花期为你灿烂盛开
在神与人最初结合的年代
河岸的百褶裙百折千回
为你绽开幸福的花蕾
14
走出来 英雄的彝王
从神话中灿烂发光地走出来
在地老天荒的年代
你是伏羲手中捧过的一轮太阳
一轮沧桑几亿年的中国太阳
滔滔洪峰中 跃起又沉落
山的这边 山的那边
都是你照射过的大地
都是你用白骨写成的文字
此刻 你该走出来 从史册
从黄皮肤的元谋人岩洞里
辉辉煌煌地走出来
15
家园是符号的家园
荒冷的季节 寒风在原地冻僵
漫长的火塘尽头
想起茫茫战海的岸边
一些被冻结的生命
猛然回头 成为一道苦难的风景
血水花开 冰天冻地
听听吧 彝王 在冥冥之中
战火又悄悄燃起
16
金沙古道 渴望了又渴望
来自幸福的声音依然空白
是不是良机选择了错误
干渴的草 不见牛羊行走
欢悦不曾如期归来
铺天盖地的灾荒 奔涌 奔涌
浩劫正步走过大山
彝王 你用身躯温暖四季
直到变成一尊石像
17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的日子
你是故乡最后的守望者
一眼望去 视野被群山模糊
彝王 你怎么也不敢相信
毁灭庄稼是那样自自然然
你用灵魂加固彝山
用信仰筑成栅栏
大地痉挛后的重建
一切都坚实
18
家园之上 人群被一代一代
种植在红土高坡
长久的呼吸
倾注而来的东方太阳
醒着的野兽和睡着的人群
在江水倒流的年月
共同团结在你的大旗下
潜入江底 睡在洪水的怀里
凝固成坚强的大堤
19
高山上久旱不雨
森林低下高昂的头
牛羊成群结队 无路可走
孩子与石头走出洞穴
无人认领的群山
遗弃在树林的背后
水呀 水呀 彝王高声呼唤
敲响木鼓 双手抓起空空的河床
行走在龙的故乡
20
洪水走后 河流便死亡
彝王被冲刷成枯朽的古道
飞沙走石 横陈大地
长江以南的历史
变成刀 枪 箭 戟
变成一部烈火写成的大书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
重重叠叠印满彝王的足迹
在那本后人写的大书上
彝王用生命写成一个巨大的“人”
21
茫茫大野 浩浩人生
被群兽围困的土地
郁郁悲悲 历经蜕变的爆裂
彝王随意翻开森林
用石头在枯木里淬出火星
受伤的兽类掉头奔突
星星之火点燃了大祸
你弄出了火 也弄出血灾
儿孙与你结束了生饮兽血的历史
却开始了人兽攻击的战争
22
谁打碎了蛮荒的古巢
彝山长出一只美丽的翅膀
王者的刀钺排成美丽的队形
伸出粗犷的手接住
那温柔里藏有锋利
人不犯我的时候
我们为什么又犯人
大家唱着山歌好好地生活
割几把茅草 睡下
汲取自然的灵气
又转化为自然的儿子
23
用刀打开天窗
山歌唱得更方便 更直接
彝王的吼声绝不是一种悠扬
那是给群山下达进攻或撤退的命令
在通往天堂的路口
死者永远死
生者却举着革命的火把
随意走走停停
等到后来者穿过昨天的硝烟
彝王用他笨拙的木弓
撑起一页完整的天空
24
日子睁开目光
照耀着亮晃晃的彝山村庄
男人 女人 老人 孩子
全都走进十月太阳的光芒
邀太阳上山 请星辰入席
一年四季 大路朝天
喝完苦荞酿成的美酒
富贵者去走阳关大道
贫穷者 在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
自由徘徊
25
一条沉睡的河流
一个走动的峡谷
擦尔瓦（2）煽起蓝色的风暴
峡谷和峡谷毗邻的高原
从前都是一片混乱的海洋
贝壳砌成小岛有鹰出现
春天的一场哗变
海退走了 无须理由
鹰站在彝王的肩上
五千年 不过是抽一锅旱烟的功夫
26
大凉山上有石头堆成的城市
支撑它的是彝王脚下的三块土基
如今发射卫星的人并不知道
万物起源之前
彝王肩扛犁铧
从早上出发
到月落星陨之际
不停地梳理天空
给太阳找一条行走的轨道
27
九十九只大鸟栖身在梧桐树上
阿墨西尼摩（3）站在树下
走过生殖繁忙的草地
把生命的一半抛上大树
多情的大鸟越过山冈
走进遍布爱情的故乡
飞走的不仅是大鸟
是一个老猎人反复咏唱的生命
28
太阳从彝王的手指间升起 又落下
一个永远的早晨或夜晚
无数未经密谋的火把
点燃彝山 一个成熟的部落
在红光中冉冉升起
高高扬起的天菩萨（4）指天起誓
把昨日的黑色阳光
深深埋进地心
29
人猴同源（5）
猴子的灵魂离壳而去
将肉体击败
在虚空的夜晚
火把将所有的沉睡照亮
猴子们站起来 举起木棒
走出世代栖居的山洞
幸福慢慢逼近
带着女娲婆婆的耳语
彝王顺手掐一枝无名野草
抽打云贵高原的额头
野草之魂 在熊熊的火光中
分泌成六个部落（6）
30
记忆凋零 思绪轻轻飘落
生命之泉 飞速流进历史
彝王渴望自己如一只候鸟
生出一对背负苍天的翅膀
升到最高的地方
找一树落脚的枝丫
用血肉之躯
铺垫一个永恒的村庄
31
不知什么时候 河床干涸了
彝王绕地球一周
寻找人类的水源
从南极走到北极
没有带王妃远行
烈日来来往往
生生累倒的大象和彝王
被装进无形的渔网
停泊在古桥边
静候月光如洗的岁月
等待大风起兮云飞扬
32
你注定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英雄
在历史的责任书上嫣然一笑
悲壮 崇高 并非人生的必然
与山水盟约 与猛虎勾通
显示出智慧的雄性
你是另一种人
你的许诺或出征的号角
都静默无语
只有天地崩裂的时代
那把年代久远的弯弓
才显示出力量的诱惑
33
山在大海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彝王在马背上找到人生的标题
登上峰顶回望
爱情不知是你人生的第几段故事
你身边的女人都成为化石
顺着来路找来找去
遗失的不仅是脚印
而是一个丢失了心的女人
你所热爱的妻子并没有回家
在荞麦的故乡
女人与太阳对望
34
一刀一刀地
彝王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黑夜的行程很平淡
搬移一座大山
如同说一句质朴的话
将姓名雕刻在陡峭的山道
任凭日月星辰阅读
后来的人看了那些古朴的文字
眼眶里盈满敬佩的泪水
其实 他们并不了解彝王
彝王坐在春秋的古钟里
一声长长的叹息
吹倒了中原厚土的一片庄稼
伸出包围宇宙的双手
所有的沉重 在王者掌心
全部失去了重量
35
天很远 旷野比天更远
风走进彝王内心世界
切入灵魂的内部
大片大片的庄稼匍匐在地
只要一步跨进去
和平就从村庄的腰肢跌落
那血液 那青春的旗帜
静立山头
等待月亮弯下腰来拾取
36
每前进一步 都踩住历史的往事
山脉上的野草鼓动牛羊
走进彝王的朝廷
群山静静的回家去了
彝王粗糙的手 为儿子 为女人
酿造一桌丰盛晚宴
积攒了九百九十九天的战火
在一张土桌上
深情地碰杯
37
这山 这水 这曾经的沧海桑田
都是彝王放心不下的故乡
在火把的背后
跳月的阿细 跳一下又跳一下
回答战火之后的优伤
芦笙吹奏的乐曲
如春天一样明快
和平的歌谣在彝山部落开花
长成彝人的种子和果实
38
日子一个又一个走远
彝王的羊皮鼓长成满山的羊群
长成红红的太阳白白的月亮
从撕杀战场上走下来的父亲
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
杀人如麻的岁月并不雄壮
山上宁静的草棚
才是男人女人的鸟巢
把手伸进泥土的生活 才是
平平常常的生活
39
你行走在暴雨中 彝王
你又变成了暴雨
翻来覆去的雨浪
把季节一页一页地射杀
千百年如此 今夜如此
日子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部落里只剩下兑了水的酒
掺了假的云
王者都是寡人
王者都会众叛亲离
当你悟到宽宥他人时
才认真品味孤独
40
睁眼看这个世界 很难设想
这世界带给你何等的尊贵
即使你抛弃人类死去
你的灵魂依然卧成一脉高山 一抔厚土
后人无法攀越 因为
你用悟性和智慧
支撑起一座大山
修补天宇的误笔
一个火的民族
一个充满人性与光明的民族
如山一般站立起来
41
你战胜一切敌人 困难 艰险
结果成了自己的俘虏
你是英雄 是至高无上的英雄
同时 也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
从神话里走出来
像一尊秦俑
独自生活了几十个世纪
从死亡的土地上孕育出英雄花
被遗忘的热血
洒遍乌蒙大地
走进每一个原始部落和村庄
42
我们赞美你 彝王
你的悲壮达到了几个世纪的顶峰
你走过的路
不仅仅是一种徘徊
虽然你已变成石头
但那条路 那条留有你脚印的路
却是另一种生命的延伸
你徒步行走的影子
长成许多高高健壮的彝族少年
他们躺在你的膝下
用生命给你生命
43
你的责任是战斗 寻找富有
女人对你来说 像水井里
喝了一口的凉水
再也想不起井的地址
有时你也在女人的心事中生活
女人的一首山歌
挂在你的五脏六腑
歌谣把你 牛羊 庄稼一起捆绑
当牛角号吹响
你吼叫着：“走啊走啊……”
远远地走了
从此离开了爱唱山歌的女人
44
鲜血开出了一朵花
那是你的呼吸
收获的秋天终于如期到来
苦荞如胎儿 在花朵中破绽
落地成群的牛羊
如同胡乱射出的箭头
在秋天满山奔跑
最初的彝人部落
喝酒的声音胜过战火的撕杀
那声音升向高空
醉意朦胧地飞向和平的月球
45
穿过大凉山的风雪
在山的岸边 你高大的身躯开始犹豫
隔山看见别人的田园
你总想伸出手
摘一段五谷丰登的人生
但你止住了欲念
只对别人的花园高喊
你的是你的 我的是我的
没有人听见
凉山洁白的雪给你回答
46
你打开自己的家门
却不是为了回家
将围墙开一个宽大的豁口
让异乡人喝一口暖心的苦荞酒
甚至让野兽进来共进晚餐
让猎狗满意地看着猎物悄悄走过
房屋之外你不要围墙
你的家是一片松林 一座山
山那边的邻居
常常走过来做客
像到自己的家一样方便
47
用什么办法
才能够深入到你的灵魂腹地
面对红土高原的古老封面
该选择一种怎样的手势翻开
在鸡骨写成的彝文典籍里
你以一种猛虎的姿势席卷而来
英雄般独步风尘
左手握着弓箭 血
右手挥舞自由自在的牧鞭
翻身上马 射出的箭镞
在一个民族的上空长久地回荡
落马下地 一把青铜石斧
砍出农人的年年岁岁
48
你是神话中的英雄
却又以方块汉字的形式
随随便便走入民间
像种籽 被大风播撒在地里
在流芳百世的荞麦地
被一代一代的人民收割
给后来者饥饿的内心
带来福音 直立于土地尽头
你从庄稼地里出发 走向神坛
又从神坛走下来 回到了庄稼地
你做了神 又长成真实的庄稼
你升腾为民间上空不死的图腾
却又常常与彝人一起饮酒
你让人们反反复复地咏唱
却又将大肠变成石路
让后来者跑步进入幸福的天堂
49
沉默的时候 你举起双手
从风里发出无声的信息
让孙子爬满大地
彝王 穷人的大哥
手握大刀走过广袤的荒地
粗糙的手上 随时随地
走出一个丰收的季节
梦想收成 灾难钻进你的骨头
劈碎长天 红日腾起东风
远方有猛虎长啸
彝王 你终于不再沉默
再大的灾难也阻挡不了你前进的步伐
50
木鼓响了 你就要起程
怯懦被昂然甩在脚后
回望故园 你与太阳同行
一千只火把 一万个女人
为你壮行 浩浩荡荡
向生命的彼岸发起冲刺
你是跳着舞前行的
跳舞的时候 你已将女人的手心
别在自己的心上
让牛羊与女人安居乐业
51
历史并不遥远 你从书本走来
伸出手 包围了我们
握你于手 那样紧紧地
握住生命的一瞬间
让你的血为我们花暧一枝
抚摸你英雄气味的手
也许能找到一个新的开始
你是历史 我们是现实
遥遥相望 对坐成新的风景
我们看见你在史书里走动
你呢 彝王 是否看到
我们如一只鸽子 飞来飞去
寻找栖身的高枝
高枝就是你
一株挺拔而沉默千年的古树
52
雷电 火闪 风暴 给彝王力量吧
我们的敌人在四处走动
那些口唇的牙齿
那些疯狂的饥饿的眼睛
紧紧地 紧紧地盯住我们
把企图控制我们 征服我们的敌人
交给你 让敌人在你温暖的河流里
温柔如美丽的女子
53
彝王 你把一切埋葬
你很高兴 把一切胜利果实
全部抛进你的火塘
敌人残忍 你比敌人更残忍
你和你的对手
如同两棵强硬的树
并排站在一起
像两块赤膊上阵的顽石
用脉搏相互撕杀
血水流动的金沙江
将你和你的敌人埋葬彝人的故乡
54
大地干燥 没有人歌唱你
及时雨从彝王的大手掌降落
在流血成河的树下
枯木逢春开出蓝色的花朵
燃烧吧 彝王
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在静止的天空
你的力量隐藏在乌云流动的天空
在缺乏语言的古董时代
你没有名正言顺的称谓
你血管流淌的血
深刻而陌生
55
面对肥沃的彝山 和那些
用大碗热烈喝酒的山民
你的血液沸腾燃烧 永不消失
回到生命的开始
时间不过是时间的死亡
而你生命运转的瞬息万变
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帜
被长久地记忆
不会有人认识你的目光
彝人汉子进入金沙江的肉体时
是你的血液 让他们的生命成长
没有你 彝人站在山上
灵魂空悬无依
56
大地沉默 金沙江在梦中说话
日子从你的卧榻之侧诞生
我们的肉体是你肉体的回归
我们头枕地球的皮肤睡觉
在你的内脏里做梦
为灵魂的再生做好战斗准备
从遥远的江水里涌出
叫着你的名字
在你的脉管里流动
种子 梦 女人 孩子
都在你身上跳跃
长成巨大的彝人
57
复活之夜 人群
被埋在你赤裸的水里
大地无边 想胸膛挺起
你是河流 而我们
是沉睡太久的石头
躺在被你耕犁过的大地
作为果实的孤独
我们奇迹般地生长
然后从你的弓弩上射出去
把仇人驱逐
58
什么东西从天空落下来？
成熟的时间或生殖的液体
诗人陶醉的白色夜晚 或
长箭飞啸的记忆空间
你漂浮着 一种纯粹的存在
天空很渺小 彝山很辽阔
在属于个人的国度
由太阳 或者火把
描绘你没有重量的王位
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日子
你的名字和你自己
被外星人轻轻地涂去
59
漂浮的不是白云
是陆地 是没有物质的陆地
被风涂抹的地理书上
你的王国仅仅是一条江
一条人类之源的大江
你缓步走过江岸
你在水身上延续
水在你身上消失
静止的波浪把人类淹没
你闭上眼睛 把人群托付给陆地
自己却与贪婪的水连在一起
直到永恒
60
你的肉体的一半
是一片辽阔的天空
另一半 却变成
被雕塑了的大森林
你把胸口俯在形象的河上
像一块掉在地上的天
你与苍天胸口对着胸口
写成纯洁的文字 和
一座有生命符号的坐标
顺着河流 我们和我们的先人
幸福地行走 在绿色的岛屿
我们和我们的先人 似停非停
或者做窝 或者远行
61
神秘的正午 风突如其来
无限深情的沙滩上
生命全在枯寂
从灵魂到废墟
从黑暗到光明
一条惊恐的河流
一种纤细的乐曲
穿过时间 流向天庭
我们听见了另一种歌声
那是你给自己的地球浇水
你在自己的肉体上升起一面旗帜
在神秘的正午 反射出一个
更深更空的空间
62
你的命令不是言语 是空气
被指令流动的气体一旦挥发
河水纷纷倒流
森林成片成片倒地
你额头燃烧的思想
和思想后面的指令
用行动交换行动
用武力征服武力
无论闪电 或者砍刀
都在等待血染的命令
向新的自留地出发
63
荒无人迹的世界 寒冷的夜空
你是一颗永远闪亮的慧星
我们被你的名声淹没
为了逃避 我们只有寻找你
多少个人生轮回之后
我们见到你总是永远地出发
远远地看着你的影子
被白天黑夜拖着走
在时间的顶端
高悬着钟表
你的结束便是你的开始
64
你是雄鸡 却不在自己的栏里啼鸣
你歌唱 但不是为了东方发白
你的声音像风
是一团旅行流浪的空气
升上云天 散落在森林头顶
把落叶误认为鸟和翅膀
在桃花灿烂的树下
安营扎寨
日益丰满的身体如画之景
65
从一幅面具到另一个生命
你陷入生的形式 死的自由
前面是你的对手上帝
后面是天空 是佛的轮回
你睡在两者的岸边
把天堂当枕头安眠
在黎明到来之时
与这个小小的世界作一次认真道别
但是到夜晚 有人看见
你在月宫搂着那个叫嫦娥的女孩睡觉
你融化了 但是没有登仙
依旧是俗人一个
而你的心愿
却成了一座被人瞻仰的广场
66
把面具留给我们 彝王
我们需要服饰
如同你需要女人和牛羊
有面具的遮挡
我们不再是迷失的羊群
面具是一种哲学
就像在白天披上影子
陌生的眼神冷若冰霜
黑暗的时间隧道艳若桃李
67
在江边 有一条永远等你的船
那是女人张开的饥饿大口
在河之洲 无花果不会开花
你躺在树下 害怕醒来
不结果的大树对你说再见
你在岸边 女人在江里
就将江水对江岸
永无休止的离别
永无休止的再见
还有那只留在枝头的鸟儿
歌声在她的羽毛间
轻轻落下
留存在你昨日的记忆里
68
没有昨天 没有今夜
一切都是现在 一切都是历史
几千年后 我们不知道你流落何处
你是上帝 魔鬼 或者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我们不得而知
有时候为了夸耀
随便在一张纸上
胡乱写下你的名字
写下找不到答案的语言
只是喝了包谷酒后 总看见
一排整齐的列队士兵
向你敬礼
69
让活人活着 让生命活着
这是你发动战争的目的
用战争消灭战争
高山像石头一样迎来和平
用火药炸开世姆恩哈（7）
让那些命中注定做俘虏的女人
镀亮你阔大的背影
战争不过是金属发出的声音
每一座山 每一块土地
总要选择主宰自己的主人
彝王 你的伟大是因为你幸运
在毕摩的咒语里
你是前无古人的圣人
70
在茫茫人海中 彝王
你是唯一洞穿自己
又洞穿人类的伟大领袖
高山上神奇的石头
是一部无人开垦的硬实历史
你种下第一棵树
走出巫界 返回人间
举起天神赐你的神箭射杀天神
把一块石 一粒沙 一把土
射进生命之河
彝人因而有了自己灵魂的符号
71
羊皮羊血写成的书
读出来 世人目瞪口呆
斗转星移是如此精美
神和人的对话沾满了腥气
在彝人的宗教里 生与死
比白天更明白 比黑夜更黑暗
彝王 你的那条神枪
是否要留在野火的时代
让成千上万的巫女
将羊皮上的文字 种植成
冬天的燕麦
在人兽共处的山洞
巫女们修长的指头
戳穿了人类诞生的帷幔
72
通往彝山的道路 无始无终
你嫌日子太长 总也过不完
数着太阳的脚步
有酒杯丈量自己的生命
当黄昏向天边伸展
你如一个久战沙场的老人
躺在战争的手术台上
你簿卑鄙 所以
很难领导人性的通行证
你也不高尚 因而
胜利者或失败者
都不曾为你撰写墓志铭
酒杯很小 彝山也辽阔
渺小和辽阔都是生命
73
在你的酒杯中
我们愿做一次永恒的冬眠
男人们的脚步
在梦里狂奔
把彝山当做狂放的乐土
在酒杯里 我们多次成为
先祖无法命名的飞禽走兽
酒是生命的源头
就算世上的灯火全部熄灭
只要彝人高举酒杯
乌云密布的地狱
也会灿烂辉煌
74
彝王的血是黑色的血
沉默的水 被囚禁在远古
在火与水举起敌对旗帜之前
在一个长满石头的地方
彝王旗下的静止不动的军人
被固定成植物
面对着旋转的水 飘动的火焰
用生命固定水位
用血液扑灭大火
他们的血 像黑色的水
流进天上王国
75
神与人难分难辨的时代 彝王
你的目光蓦然回首彝山
人 在石头与火之间生产
如同落在石头上的大雨
一夜之间长成树林
神像一只电光似的大鸟
在你的工作室里成为符号
年复一年 你的日子长成神的脚步
你是太阳的老板 月亮的领袖
你的日常生活
早已变成一顶黑色的王冠
戴在高高的彝山顶上
76
多少个世纪以来 你的脸孔
依然那样英雄 那样模糊
你讲的话被别人重复了多少次
毕摩在祭台上谈论你
并以你的名誉 信誓旦旦
充当人类的监护人
他们说他们是你遗嘱的执行者
你的生活让无根的树长出根
让地下的水冒出热气
你走你的路 你的脚步
比白云还要洁净
你用酒和火把自己灌醉
你像火箭一样呼啸升空
然后燃烧 然后毁灭
从人间到祭坛 从祭坛到人间
你走了多少个来回
知道双膝流着血
77
没有美女热爱的英雄不是英雄
你把你的女人放在草帘上
为她盖上一床欢悦的软被
你工作到深夜 为的是
反复谛听小鸟温柔的声音
你温柔 热情 正直地
对待小鸟一般的女人
把她们作为祭礼
在雨点似的黄花体内
你实现了一个
无比完美的轮回
78
你推动大地 还是
大地推动你
大地使你成为大帝的再生
凭借的就是彝人黑色的血
每日的再生 每日的复死
你的年龄包含了许多个世纪
你的汗水如阳光的水滴
洒在死人的墓穴里
使死者再生 然后又死去
你手里点燃的大蜡烛
将放弃信仰者点燃
将背叛者的头颅烤死
把神话传给神话的干草
点燃 让快乐与痛苦的界线
永远消失
79
你是伟大的魔术师
你的血 你的汗 你的信仰
被十个太阳架在火上烘烤
血如朝霞 装点河山
汗如河流 流进干枯的土地
信仰呢 早已变成一只老虎
在篝火一样火红的日子
以超群的睿智
撰写十个太阳的历史
后人在阳光照耀下
如同森林一样丰硕 成长
你把苦难变成巨大的零
把自己也变成
年 月 时 阶梯上的纪念碑
80
你是一只虎 彝王
一只剽悍耳孤独的山中王者虎
战火燃起的岁月
你总是在更远更远的山头
默默地注视着 倾听着
轮到你出来的时候
你以自己的骄傲
给世界打一个翻天覆地的死结
扑灭彝山部落的硝烟
宣告占有宇宙的另一半
你举枪 但不瞄准敌人的背影
枪响时 地球变了一个样
面对你带血的弓箭
谁敢仰头偷看一眼蓝天
81
你久久地站立 彝王
在一部英雄的史话里
我们不敢不信
在地球的某一地
你以图画的形式显示
将全世界变成废墟
你也会站立 因为你的脚下
有大小凉山两块巨大的基石
82
你赤身裸体 一贫如洗
想一名身无分文的孤单战士
你有渴望 但没有贪欲
从躯体深处升起的是美酒
是人中之王的世界
你仅仅是个梦 是个英雄梦
但世界却能梦见你
感觉到你的灵魂与肉体合一
我们观看到你与你进行的斗争
看到你与彝山举行的婚礼
在英雄的史话里
生与死 静止与运动
没有什么不同
83
在深夜的广场 你像陌生人
站在水与火的天空
你的手指 很长很长
如探测时间的神杖
一次次将人类敲醒
我们把你当作神
你却把自己的面孔当成面具
那颤抖而出神的双眼
把天空堪称一面镜子
你独自来了 不知疲倦
你独自去了 更不知疲倦
84
如同一张照片 彝王
你沉睡在你的山洞里
天空和天空的星星 影子
都已在天空上停止
月亮河太阳在海底燃烧
你的手 轻轻推开地狱之门
变成翅膀 从一处深渊
向另一处深渊奋力游去
万物醒来 恢复了活力
元谋人在吼叫声
震彻天宇
85
在通往天堂的大路口
谁也无法拦住你
犹豫不决就是逃避
前边的大门向胜利者敞开
失败者 总是看见
背后的门一声不响地关闭
彝王 你绝不是迷途的羔羊
你用弯刀砍直弯曲的小路
一次又一次 把阻挡的墙壁撞破
你总是握紧弓箭
朝着属于你的目标
有的放矢
86
通向你王国的大路上
绿叶永远不会枯黄
男人 女人 老人 孩童
自由自在地走过
彝人都在行走 谁也不停留
每个人都去干自己愿干的事
但最终 却倒在你的怀里
在你的河水里游泳
在你的树上摘果
像风一样镇定自若
87
在那岩洞一样的城堡里 你的形象
正不断损坏又不断恢复原样
你没有损失 你的名字
被称为万物的起源
依然是一个未愈的历史伤口
在历史学家的头脑里留下长长的标记
你手握真理和弓弩穿过人类的童年
来到我们的时代你就粉身碎骨
每一块碎片 变成一座山 一面旗帜
穿过走廊 厅堂 鹤立山顶
于是 我们相信另一种精神存在
88
你的形象追逐你 如一面镜子
它的反面和正面都是人生的尽头
死亡或快乐 灾难或丰收
白昼一般地消失于你的视野
化石像千年长发 塑造你的形状
勇敢吧 自由是你做人的选择
那些弓箭 斧头 绳子和身影
在时间之河里流动 而你
躺在正午的河道上
用秋天的水
浇灌那些无穷的生命
89
穿过石头 岩洞 森林的夜晚
田野走进你的房里
你手里拎着一条河流
朝野外和天空洒去
你的话像落雨一样
覆盖着满山的树林 小草
你的躯体缀满绿色符号
如树上布满了新芽
那是战争留下的伤痕
就像天空那星光闪烁的绿色纹身
90
闭上你的双眼 黑暗就消失
睁开你的双眼 战鼓回荡在远方
你站起来 以彝人特有的姿势
割断雄鸡凸露的喉头
血液 冲锋的号角一样流淌
撑开一面八卦旗帜
在阴阳相对的大鼓上
毕摩玩弄语言的魔方
丛林里燃起的篝火
挂在猛虎颈上的长灯
你的双眼 像失眠的向日葵
面对流血的天空和大地
用轻巧的手 写梦一样的甲骨文
91
你从六个祖宗手里接过圣火
又用圣火创造了一个世界
你的观点 是一切属于大家
大家属于一切
你的手上长着一棵大树
书上的果实都是彝山的好兄弟
犹豫不定的季节
总有树叶和果实摇落
宣告生命与生命的游戏结束
不过 每一片落叶 果实
都是圣火的反光
92
用欢乐换取死亡
用欲望去证实诚实的良心
你举起枪 又放下枪
在自己的自留地里一让再让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静静流过
静止的太阳 运转的石头
以及一些美丽的羊群
共同走在硝烟里
一会儿便消失了
你只好开枪 像啼血的夕阳
冷漠地面对一切冷漠
枪响了 太阳更惨烈 石头更痛苦
这是一副残阳如血的风景
93
你的脚迹印在蓝蓝的天空
偶然踏入 你帝王的河流
河水依然在我们的脚下留着
天亮了 来到井口
看见你怀里抱着生锈的硬弓
学血淋淋的喧闹
这是许多生命的眼睛
发出沉闷的吼声
后来 我们来到苍茫的波涛上
清清楚楚地看见
你怀里流动的那条河
桀骜不驯地甩着长长的尾巴
94
终极都是平静之后到来的
彝王 你的终极
如泥土一样地纯洁 安静
你的灵魂 像灵河两岸的桃花
灿烂而芳香
在日月普照大地之前
你在被彝王的神话里寻根而来
你是黑暗的先行者 口吐圣火
手持神符 骑在虎背上
生命和骄阳挂在火把顶端
把最好的时光留给别人
你自己却变成沉甸甸的文字
95
头戴皇冠的日子 优美的形态
在太阳下像金字塔 公正慈善
万物皆神的年代 你如破碎的雕像
站在衰老的土地上 将我们俯视
用眼睛看 用双手摸
开花的树木充满复活的快乐
养的叫声由下而上 由远而近
洒落在陡峭的坡地
一群羊是一堆石头
在古旧的山坡上闪闪发光
映衬着彝寨古老的炊烟
毕摩在羊群中筑起庙宇
扯起日月巨幡
歌唱远征归来的彝王
97
历史并不是无声的风景
太古时代 一个高大的男人
从山顶土洞里勇敢地走出
那时候 西方还没有苗条的教堂
人类没有上树的习惯
天上的几颗星斗很消瘦
而你 一往无前的彝王
赤足独自远离故土
你看见死水的闪光 水上飘着
渴望被别人认识的苹果
从此 你每天的日子变得很圆
二十四个灿烂的果实复苏了你的智慧
我们才开始了吃的历史
98
我们沿着你的手势行走 犹如在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上慢游
前进 后退 转弯 只要走
总会走进你心灵深处
后浪推着前浪 直到把往事淹没
直到海水重新泛滥成灾
直到世界不再圆满
这时候 我们的梦
被你带到血泊的汪洋之处
你像一座被大海包围的孤城
日月之光把你分解成两半
99
有一种形象 犹如一声
突然而起的歌声
在千万株火把的簇拥中
突然落地生辉
那火光 将一个完整的世界
连同它的海洋 森林 群兽
一起托到半空 白色的形体
跳跃着如白驹过隙
仿佛一只大鸟 用自己的歌声
将世界变得麻木僵硬
彝王 你未来的日子在树林里穿行
一个纯然如水的民族 在高山
种植山花灿漫的木屋
100
彝王 你天马行空地在空中行走
落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些平凡的肉体
由于你是透明体 彝山才那样通体透明
我徒劳地寻找 徒劳地写着
周围是一片现代文明的空寂
我们踏着白天与黑夜的脚步
踏着你的影子寻觅五千年前的瞬间
光明的钟点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在时光的背后 我们看见
一张电闪雷鸣的脸
在原始的老林里奔驰
而高处的时光 有如
秋天在疾驰行走
101
彝王 你住手 村庄一动不动
大鸟栖落在牧羊人的肩头
猎犬记不得童年的脚印
一群黑蚁 踩着陌生的步子
向情巣狂奔而去
彝王 你像一个老去的山寨
一面被撕碎的旗帜
在岁月的废墟上腐烂
不管过去多少个世纪
你那双停止的手
总会把世纪之路打穿
102
你的名字是所有人的名字
写在鸡骨头上的火的文章
将没有灵魂的人驱出彝山
你如雄鹰 坐在高大的岩石上
在煮满砣跎肉的大锅里
与虎共进晚餐
山脚下放养的女人 仰头观望
思恋挂在眩晕的峭壁上
彝山的雪 山巅上的月亮
印着那张火焰的脸
时间在燃烧 女人与火把
在人兽共饮的梦境中
得到拯救
103
星辰隐没的时候 彝王
你又要独自出发 奔走天涯
你的步伐像黎明之前光洁的亮星
在黑暗的深夜把我们无限照耀
地上没有回头的大路
也没有往回走的时间
但是 过去的岁月没有丢失
像一件你曾经披过的擦尔瓦
虽然损耗 但永远存在
只不过 沧海桑田之后
又披在另一位人身上
104
面石头与黄昏 你像一棵树
一棵苍老的思想之树
树上结有时间味道的果实
发狂的枝叶逐驱栖息的秃鹰
神人之弓射穿年轮的核心
从此 一叶老木雕成的小舟
载满一船无花果远走天涯海角
那些欢快的鱼儿 歪歪扭扭
不知船在何处 船上又是何人
105
没有对手的时候 彝王
你给自己假象一个敌人
一块岩石 一个山洞 一条河
带着右手和左手的伤口
让那些并不存在的敌人给你让路
你不会错失良机 你明白
在平凡的日子中
最好把椅子 树 并不挡路的狗
都打扮成想象中的敌人
这样的日子 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106
你初生的日子 龙要翻身
暴雨下得神神秘秘
黎明闪着红色的光芒
你蜷曲在硕大的树叶上安眠
雨的声音不停地坠落
你咳嗽的嘴把天地弄乱
那时候 没有人 你也不是人
蛮荒四野裂开大口
造物主一念之差 让你和人
一起回到开始
107
没有你 也就没有我和我们
无数的人结合成一个灵魂
你在 我和我们又在何处
你是什么人 我和我们又是什么人
我和我们的生命
都是以火的方式存在
可以超越时间 不受万物伤害
走出迷人的山洞与人一起生活
才知道生活是一个强盗
山洞之外的每一个房间
都是血迹斑斑的家乡
108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彝王
在你的面前 那些充当救世主的人
不过是乡下披着鳄鱼皮的神父
或者森林中戴着礼帽的豺狗
或者城市里穿制服的蠢猪
或者冒充教育家的叫驴
只有你 披着树叶的彝王
用一张催人泪下的木弓
在动物与动物之间
射出了一道人墙
109
一切都在变形 一切都变得神圣
在圆得像苹果一般的地球上
不知哪一个房间
才是世界的真生中心
如果房间像苹果一样微微打开
或者像天体一样爆炸
谁会走进去埋葬自己
把自己和人类分离出无形的墙壁
不会有人进去 包括那些
用圣火刷牙洗脸的天神
只有你 彝王 不愿做救世主的彝王
才会走进像扇贝一样合拢的房间
去当一次救人的红十字会主席
110
你产生于酒 产生于泥土 产生于自身
你是太阳之上的太阳 月亮之上的月亮
在岁月的跑道上摸索前进
你爬上爬下 回到开始的地方
寻找我和我们的面孔
在没有年龄的日月之下
你手中托着一个小的天体
天体里装有充满生机的世界 和
人 动物 自然与植物
112
什么也不曾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太阳轻轻眨一下眼
你轻微动了一下眼神
生者走进死亡的队列
死者又回到再生
你最后的申请
主宰着天翻地覆的契机
那些被你称为纪念碑的生命
是否曾经生活过
他们的生命不属于他们
只属于他人 属于另一种行为
113
为了成为你自己 你离开彝山母亲
如果你不存在 人类就不会是人
因为有了你 才有了元谋人完全的存在
才有了我和永远的我们
你使我们渴望生命 又疏远生命
为了我们创造了另一种面孔
行走于生命之门 人间家园
彝王 你来自何方
我们就来自何方
日月总有走完的尽头
而你却无始无终
114
我们竭尽全力听你最后的歌唱
歌声向着天空的核心突进
横过天宇的尽头 我们看见
你以焚烧的方式
在空中的花园行走
凝视万物消亡 消亡
黑夜降临了 只有梦在闪光
你那古典的足音
把地心抚摸了一千遍
然后 在身披激光的女性身上
写一部浩大的人生诗经
115
古老的寨子 在你的弓箭下
安然而卧 像一部深刻的哲学
被人群捧在手心里阅读
从盘古至今 一千次轮回 始终如一
穿透生生世世
预约刻骨铭心的不夜长昼
任高天洪流滚滚
你意识到了吗？彝王
那个古老的山寨 不过是
十亿太阳系中的一颗极小的星星
116
无人知道你越来越高的年龄
朝朝暮暮 你像一颗老人星
高悬在南极大地
携弓箭款款而行
阳光舒曼 地壳日渐苏醒
羽毛已丰的大鹏
下临千仞冰山
搏击翻腾恶浪
一句重如九鼎的许诺
从彝海地平线冉冉升起
飞吧 长了翅膀的彝王
以桑为弓 上射九重天门
下探地球宝藏
李骞，男，彝族，1963年1月出生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场坝乡。1979年1月至1981年1月在青海省89210部队服兵役。1982年9月考入云南民族大学中文系，1986年7月至1998年3月在云南省昭通师专中文系任教，并担任系副主任。1992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学习，199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青年作家班学习。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民主促进会云南省委委员；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评论》、《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民族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学自由谈》等10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400余首；小说、散文60余篇；论文100多篇。出版有《作家的艺术世界》、《百年中国新诗流派史》、《诗歌的结构美学》、《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话》、《现象与文本》、《金凌春秋》、《希特勒大传》、《阎锡山传》、《十朵剌玫瑰》、《彝王》、《创世纪》等专著、人物传记、长诗、小说集共15部。其中《现象与文本》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理论优秀成果奖。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从祖先哪里来；我们要回到哪里去？我们要回到祖先哪里去。
——彝族古代歌谣
0
一个远古传说的偶像 彝王
你的脚下 跪着一个桃花灿烂的春天
1
彝王 六个部落的父亲
全世界彝人供奉的祖神
当天地意识到你将挣扎出母乳躯壳时
至高无上的造物主就预言
彝王啊 生生尊贵的彝王
你将化做一树永久的英雄之花
那一刻 穿着草鞋的大脚母亲
一只脚踏进地狱 一只脚踩入天堂
而猎取雄狮与女神的父亲
悠然自行 正在宇宙边缘散步
那一夜 月亮早已西沉
而你 作为一颗太阳
正在母体的羊水中冉冉升起
像一匹奔腾在旷野的烈马
向着人类社会飞奔 飞奔
2
你生活在战国的天空
七国战乱的日子 把你锤炼成
一个爱爬大树的男人
彝王呵 越过三千年之后
你是否还梦想爬上乌蒙山顶的大青树
茹毛饮血的年代 你的房屋
如一片没有出路的大林莽
在穷困的生活中攀登高枝
仅仅是为了打下一片辉煌的领地
脚被荒火烧伤 却依然挣扎前行
眼被陷阱的枝条剌伤了 却依然寻找光明
站在高高的金沙江畔 彝王
你是否想过 从树上跳下来
回到人间 从头开始
因为 在你流浪的人生旅途中
战争与误会太多 太多
你爬呀 爬呀 爬上高高的树干
进入茫茫天宇
直到坚硬的大树再也支撑不住
从草地爬进天堂 多么美丽
从天堂返回泥土 多么永恒
3
那里有路 你脚下的路都是黑色陷阱
在劲风无荣木的岁月 你木秀于林
洪水潮天 田地又一次昏暗
人群身陷囹圄 你伸出长长的大手
拉住日渐西沉的黑色田野
整个早晨 汗水滴穿了天庭
黑暗侵蚀了我们的家园 我们生存的空间
没有救世主为你加油 但你成功了
你的灵魂 化作一只轻松的蝴蝶
终止对苦难的阅读
4
命运注定你一生战争 一生四海流浪
一生与骏马和美女为伍
你是彝人的彝王 真理的彝王
是胜利者的彝王 是骏马与女人的彝王
历史一旦为你打开天窗 你的光芒
亮了一方沃土 亮了春风不老的彝山
壮饮数千年骨血的男人
使一个本来就孔武的民族
又勇武了数倍
5
阳光蹲在岩上 蹲在扛大旗者的手上
渴饮乌蒙山水的草鞋 挂在悬崖
眺望放牧太阳的彝王
多少硬骨铮铮的汉子 累倒了
还要爬山涉水跟随你
多少情深意切的女子 盼望着
拥抱你鲜活而明亮的影子
在那些高唱阳光的日子里
后人读不尽你血染的风采
读不懂你为何到处流浪 又
到处挑起战争
面对沉默几亿年的乌蒙大地
面对沸腾如火的金沙江畔
谁敢否认你 俘虏历史的彝王
6
战争的遗址已风化成年轮
古老的的典籍 漂亮的服饰
展览高原上原始的辉煌
那双巨手 那双曾经掠过元谋大地的巨手
早已变成鹰 变成女人的故乡
强大的筋脉穿过高高低低的群山
缠绕在绿意葱茏的山林
彝王呵 永垂不朽的星座
千古不朽的诗魂
7
你骑着白马而来
后面紧跟着年轻的兄弟
在传说的森林
炼就永不回头的品格
面对命运 面对一棵悬崖边的树
将双手伸出生命之外
捂住人生的伤口 前进 前进
彝王 你不断地抛弃家园
又不断地寻找家园
8
风雪飘飘的年代
北风裹紧北风行走
苦难的彝人吹着牛角号远征
刀锋砍出一曲悲壮之歌
日子才变得如远山一样平静
牛羊才安详地在山坡上吃草
和平的鸽哨才自由地在空中飞翔
这一切 都来自彝王腰间那把
劳累不堪 永不生锈的宝刀
9
高山有鲜花开放
那是毕摩（1）高悬的玉彩经幡
任凭风吹雨打 彝王不再抬头
只要花开 胜利就有希望
狼烟深处 久经跌打的男人
放下弓箭和猎枪
拥抱女人 孩子
走进满目真实的土地
10
你是孤独的王者 彝王
岁月的风霜飘进你苦难的心脏
你守住彝山 就如同守住一口锅
守住一块丰满的荒土
你总想让战争远离儿孙
即便是做梦 也想把庄稼栽到床上
把森林栽进小小的木房
11
彝人最优秀的孩子都飘泊四方
那条叫做金沙江的巨大河流上
没有竹筏 没有风帆 也没有渡口
大片大片的激流浪花
从彝家男儿的脚下走过
美丽的青春一去不回头
那些妩媚的女子 满怀温柔
在河边等了一年又一年
从少女等成婆婆
直到河水倒流
12
天老地荒 彝王
你和谁走在一条路上
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的父亲
都曾经是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或者是你系在腰间的一把宝剑
你曾经用他们引爆生命的火焰
用血光染红彝山的太阳
13
茫茫尘世 沧海桑田
是什么把彝山的生命照耀
是谁掀动五百儿女的情潮
女人玫瑰色的微笑 沐浴在阳光下
彝王 骠悍的男人 飞奔的男人
母亲们的花期为你灿烂盛开
在神与人最初结合的年代
河岸的百褶裙百折千回
为你绽开幸福的花蕾
14
走出来 英雄的彝王
从神话中灿烂发光地走出来
在地老天荒的年代
你是伏羲手中捧过的一轮太阳
一轮沧桑几亿年的中国太阳
滔滔洪峰中 跃起又沉落
山的这边 山的那边
都是你照射过的大地
都是你用白骨写成的文字
此刻 你该走出来 从史册
从黄皮肤的元谋人岩洞里
辉辉煌煌地走出来
15
家园是符号的家园
荒冷的季节 寒风在原地冻僵
漫长的火塘尽头
想起茫茫战海的岸边
一些被冻结的生命
猛然回头 成为一道苦难的风景
血水花开 冰天冻地
听听吧 彝王 在冥冥之中
战火又悄悄燃起
16
金沙古道 渴望了又渴望
来自幸福的声音依然空白
是不是良机选择了错误
干渴的草 不见牛羊行走
欢悦不曾如期归来
铺天盖地的灾荒 奔涌 奔涌
浩劫正步走过大山
彝王 你用身躯温暖四季
直到变成一尊石像
17
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的日子
你是故乡最后的守望者
一眼望去 视野被群山模糊
彝王 你怎么也不敢相信
毁灭庄稼是那样自自然然
你用灵魂加固彝山
用信仰筑成栅栏
大地痉挛后的重建
一切都坚实
18
家园之上 人群被一代一代
种植在红土高坡
长久的呼吸
倾注而来的东方太阳
醒着的野兽和睡着的人群
在江水倒流的年月
共同团结在你的大旗下
潜入江底 睡在洪水的怀里
凝固成坚强的大堤
19
高山上久旱不雨
森林低下高昂的头
牛羊成群结队 无路可走
孩子与石头走出洞穴
无人认领的群山
遗弃在树林的背后
水呀 水呀 彝王高声呼唤
敲响木鼓 双手抓起空空的河床
行走在龙的故乡
20
洪水走后 河流便死亡
彝王被冲刷成枯朽的古道
飞沙走石 横陈大地
长江以南的历史
变成刀 枪 箭 戟
变成一部烈火写成的大书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
重重叠叠印满彝王的足迹
在那本后人写的大书上
彝王用生命写成一个巨大的“人”
21
茫茫大野 浩浩人生
被群兽围困的土地
郁郁悲悲 历经蜕变的爆裂
彝王随意翻开森林
用石头在枯木里淬出火星
受伤的兽类掉头奔突
星星之火点燃了大祸
你弄出了火 也弄出血灾
儿孙与你结束了生饮兽血的历史
却开始了人兽攻击的战争
22
谁打碎了蛮荒的古巢
彝山长出一只美丽的翅膀
王者的刀钺排成美丽的队形
伸出粗犷的手接住
那温柔里藏有锋利
人不犯我的时候
我们为什么又犯人
大家唱着山歌好好地生活
割几把茅草 睡下
汲取自然的灵气
又转化为自然的儿子
23
用刀打开天窗
山歌唱得更方便 更直接
彝王的吼声绝不是一种悠扬
那是给群山下达进攻或撤退的命令
在通往天堂的路口
死者永远死
生者却举着革命的火把
随意走走停停
等到后来者穿过昨天的硝烟
彝王用他笨拙的木弓
撑起一页完整的天空
24
日子睁开目光
照耀着亮晃晃的彝山村庄
男人 女人 老人 孩子
全都走进十月太阳的光芒
邀太阳上山 请星辰入席
一年四季 大路朝天
喝完苦荞酿成的美酒
富贵者去走阳关大道
贫穷者 在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
自由徘徊
25
一条沉睡的河流
一个走动的峡谷
擦尔瓦（2）煽起蓝色的风暴
峡谷和峡谷毗邻的高原
从前都是一片混乱的海洋
贝壳砌成小岛有鹰出现
春天的一场哗变
海退走了 无须理由
鹰站在彝王的肩上
五千年 不过是抽一锅旱烟的功夫
26
大凉山上有石头堆成的城市
支撑它的是彝王脚下的三块土基
如今发射卫星的人并不知道
万物起源之前
彝王肩扛犁铧
从早上出发
到月落星陨之际
不停地梳理天空
给太阳找一条行走的轨道
27
九十九只大鸟栖身在梧桐树上
阿墨西尼摩（3）站在树下
走过生殖繁忙的草地
把生命的一半抛上大树
多情的大鸟越过山冈
走进遍布爱情的故乡
飞走的不仅是大鸟
是一个老猎人反复咏唱的生命
28
太阳从彝王的手指间升起 又落下
一个永远的早晨或夜晚
无数未经密谋的火把
点燃彝山 一个成熟的部落
在红光中冉冉升起
高高扬起的天菩萨（4）指天起誓
把昨日的黑色阳光
深深埋进地心
29
人猴同源（5）
猴子的灵魂离壳而去
将肉体击败
在虚空的夜晚
火把将所有的沉睡照亮
猴子们站起来 举起木棒
走出世代栖居的山洞
幸福慢慢逼近
带着女娲婆婆的耳语
彝王顺手掐一枝无名野草
抽打云贵高原的额头
野草之魂 在熊熊的火光中
分泌成六个部落（6）
30
记忆凋零 思绪轻轻飘落
生命之泉 飞速流进历史
彝王渴望自己如一只候鸟
生出一对背负苍天的翅膀
升到最高的地方
找一树落脚的枝丫
用血肉之躯
铺垫一个永恒的村庄
31
不知什么时候 河床干涸了
彝王绕地球一周
寻找人类的水源
从南极走到北极
没有带王妃远行
烈日来来往往
生生累倒的大象和彝王
被装进无形的渔网
停泊在古桥边
静候月光如洗的岁月
等待大风起兮云飞扬
32
你注定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英雄
在历史的责任书上嫣然一笑
悲壮 崇高 并非人生的必然
与山水盟约 与猛虎勾通
显示出智慧的雄性
你是另一种人
你的许诺或出征的号角
都静默无语
只有天地崩裂的时代
那把年代久远的弯弓
才显示出力量的诱惑
33
山在大海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彝王在马背上找到人生的标题
登上峰顶回望
爱情不知是你人生的第几段故事
你身边的女人都成为化石
顺着来路找来找去
遗失的不仅是脚印
而是一个丢失了心的女人
你所热爱的妻子并没有回家
在荞麦的故乡
女人与太阳对望
34
一刀一刀地
彝王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黑夜的行程很平淡
搬移一座大山
如同说一句质朴的话
将姓名雕刻在陡峭的山道
任凭日月星辰阅读
后来的人看了那些古朴的文字
眼眶里盈满敬佩的泪水
其实 他们并不了解彝王
彝王坐在春秋的古钟里
一声长长的叹息
吹倒了中原厚土的一片庄稼
伸出包围宇宙的双手
所有的沉重 在王者掌心
全部失去了重量
35
天很远 旷野比天更远
风走进彝王内心世界
切入灵魂的内部
大片大片的庄稼匍匐在地
只要一步跨进去
和平就从村庄的腰肢跌落
那血液 那青春的旗帜
静立山头
等待月亮弯下腰来拾取
36
每前进一步 都踩住历史的往事
山脉上的野草鼓动牛羊
走进彝王的朝廷
群山静静的回家去了
彝王粗糙的手 为儿子 为女人
酿造一桌丰盛晚宴
积攒了九百九十九天的战火
在一张土桌上
深情地碰杯
37
这山 这水 这曾经的沧海桑田
都是彝王放心不下的故乡
在火把的背后
跳月的阿细 跳一下又跳一下
回答战火之后的优伤
芦笙吹奏的乐曲
如春天一样明快
和平的歌谣在彝山部落开花
长成彝人的种子和果实
38
日子一个又一个走远
彝王的羊皮鼓长成满山的羊群
长成红红的太阳白白的月亮
从撕杀战场上走下来的父亲
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
杀人如麻的岁月并不雄壮
山上宁静的草棚
才是男人女人的鸟巢
把手伸进泥土的生活 才是
平平常常的生活
39
你行走在暴雨中 彝王
你又变成了暴雨
翻来覆去的雨浪
把季节一页一页地射杀
千百年如此 今夜如此
日子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部落里只剩下兑了水的酒
掺了假的云
王者都是寡人
王者都会众叛亲离
当你悟到宽宥他人时
才认真品味孤独
40
睁眼看这个世界 很难设想
这世界带给你何等的尊贵
即使你抛弃人类死去
你的灵魂依然卧成一脉高山 一抔厚土
后人无法攀越 因为
你用悟性和智慧
支撑起一座大山
修补天宇的误笔
一个火的民族
一个充满人性与光明的民族
如山一般站立起来
41
你战胜一切敌人 困难 艰险
结果成了自己的俘虏
你是英雄 是至高无上的英雄
同时 也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
从神话里走出来
像一尊秦俑
独自生活了几十个世纪
从死亡的土地上孕育出英雄花
被遗忘的热血
洒遍乌蒙大地
走进每一个原始部落和村庄
42
我们赞美你 彝王
你的悲壮达到了几个世纪的顶峰
你走过的路
不仅仅是一种徘徊
虽然你已变成石头
但那条路 那条留有你脚印的路
却是另一种生命的延伸
你徒步行走的影子
长成许多高高健壮的彝族少年
他们躺在你的膝下
用生命给你生命
43
你的责任是战斗 寻找富有
女人对你来说 像水井里
喝了一口的凉水
再也想不起井的地址
有时你也在女人的心事中生活
女人的一首山歌
挂在你的五脏六腑
歌谣把你 牛羊 庄稼一起捆绑
当牛角号吹响
你吼叫着：“走啊走啊……”
远远地走了
从此离开了爱唱山歌的女人
44
鲜血开出了一朵花
那是你的呼吸
收获的秋天终于如期到来
苦荞如胎儿 在花朵中破绽
落地成群的牛羊
如同胡乱射出的箭头
在秋天满山奔跑
最初的彝人部落
喝酒的声音胜过战火的撕杀
那声音升向高空
醉意朦胧地飞向和平的月球
45
穿过大凉山的风雪
在山的岸边 你高大的身躯开始犹豫
隔山看见别人的田园
你总想伸出手
摘一段五谷丰登的人生
但你止住了欲念
只对别人的花园高喊
你的是你的 我的是我的
没有人听见
凉山洁白的雪给你回答
46
你打开自己的家门
却不是为了回家
将围墙开一个宽大的豁口
让异乡人喝一口暖心的苦荞酒
甚至让野兽进来共进晚餐
让猎狗满意地看着猎物悄悄走过
房屋之外你不要围墙
你的家是一片松林 一座山
山那边的邻居
常常走过来做客
像到自己的家一样方便
47
用什么办法
才能够深入到你的灵魂腹地
面对红土高原的古老封面
该选择一种怎样的手势翻开
在鸡骨写成的彝文典籍里
你以一种猛虎的姿势席卷而来
英雄般独步风尘
左手握着弓箭 血
右手挥舞自由自在的牧鞭
翻身上马 射出的箭镞
在一个民族的上空长久地回荡
落马下地 一把青铜石斧
砍出农人的年年岁岁
48
你是神话中的英雄
却又以方块汉字的形式
随随便便走入民间
像种籽 被大风播撒在地里
在流芳百世的荞麦地
被一代一代的人民收割
给后来者饥饿的内心
带来福音 直立于土地尽头
你从庄稼地里出发 走向神坛
又从神坛走下来 回到了庄稼地
你做了神 又长成真实的庄稼
你升腾为民间上空不死的图腾
却又常常与彝人一起饮酒
你让人们反反复复地咏唱
却又将大肠变成石路
让后来者跑步进入幸福的天堂
49
沉默的时候 你举起双手
从风里发出无声的信息
让孙子爬满大地
彝王 穷人的大哥
手握大刀走过广袤的荒地
粗糙的手上 随时随地
走出一个丰收的季节
梦想收成 灾难钻进你的骨头
劈碎长天 红日腾起东风
远方有猛虎长啸
彝王 你终于不再沉默
再大的灾难也阻挡不了你前进的步伐
50
木鼓响了 你就要起程
怯懦被昂然甩在脚后
回望故园 你与太阳同行
一千只火把 一万个女人
为你壮行 浩浩荡荡
向生命的彼岸发起冲刺
你是跳着舞前行的
跳舞的时候 你已将女人的手心
别在自己的心上
让牛羊与女人安居乐业
51
历史并不遥远 你从书本走来
伸出手 包围了我们
握你于手 那样紧紧地
握住生命的一瞬间
让你的血为我们花暧一枝
抚摸你英雄气味的手
也许能找到一个新的开始
你是历史 我们是现实
遥遥相望 对坐成新的风景
我们看见你在史书里走动
你呢 彝王 是否看到
我们如一只鸽子 飞来飞去
寻找栖身的高枝
高枝就是你
一株挺拔而沉默千年的古树
52
雷电 火闪 风暴 给彝王力量吧
我们的敌人在四处走动
那些口唇的牙齿
那些疯狂的饥饿的眼睛
紧紧地 紧紧地盯住我们
把企图控制我们 征服我们的敌人
交给你 让敌人在你温暖的河流里
温柔如美丽的女子
53
彝王 你把一切埋葬
你很高兴 把一切胜利果实
全部抛进你的火塘
敌人残忍 你比敌人更残忍
你和你的对手
如同两棵强硬的树
并排站在一起
像两块赤膊上阵的顽石
用脉搏相互撕杀
血水流动的金沙江
将你和你的敌人埋葬彝人的故乡
54
大地干燥 没有人歌唱你
及时雨从彝王的大手掌降落
在流血成河的树下
枯木逢春开出蓝色的花朵
燃烧吧 彝王
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在静止的天空
你的力量隐藏在乌云流动的天空
在缺乏语言的古董时代
你没有名正言顺的称谓
你血管流淌的血
深刻而陌生
55
面对肥沃的彝山 和那些
用大碗热烈喝酒的山民
你的血液沸腾燃烧 永不消失
回到生命的开始
时间不过是时间的死亡
而你生命运转的瞬息万变
如同随风飘扬的旗帜
被长久地记忆
不会有人认识你的目光
彝人汉子进入金沙江的肉体时
是你的血液 让他们的生命成长
没有你 彝人站在山上
灵魂空悬无依
56
大地沉默 金沙江在梦中说话
日子从你的卧榻之侧诞生
我们的肉体是你肉体的回归
我们头枕地球的皮肤睡觉
在你的内脏里做梦
为灵魂的再生做好战斗准备
从遥远的江水里涌出
叫着你的名字
在你的脉管里流动
种子 梦 女人 孩子
都在你身上跳跃
长成巨大的彝人
57
复活之夜 人群
被埋在你赤裸的水里
大地无边 想胸膛挺起
你是河流 而我们
是沉睡太久的石头
躺在被你耕犁过的大地
作为果实的孤独
我们奇迹般地生长
然后从你的弓弩上射出去
把仇人驱逐
58
什么东西从天空落下来？
成熟的时间或生殖的液体
诗人陶醉的白色夜晚 或
长箭飞啸的记忆空间
你漂浮着 一种纯粹的存在
天空很渺小 彝山很辽阔
在属于个人的国度
由太阳 或者火把
描绘你没有重量的王位
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日子
你的名字和你自己
被外星人轻轻地涂去
59
漂浮的不是白云
是陆地 是没有物质的陆地
被风涂抹的地理书上
你的王国仅仅是一条江
一条人类之源的大江
你缓步走过江岸
你在水身上延续
水在你身上消失
静止的波浪把人类淹没
你闭上眼睛 把人群托付给陆地
自己却与贪婪的水连在一起
直到永恒
60
你的肉体的一半
是一片辽阔的天空
另一半 却变成
被雕塑了的大森林
你把胸口俯在形象的河上
像一块掉在地上的天
你与苍天胸口对着胸口
写成纯洁的文字 和
一座有生命符号的坐标
顺着河流 我们和我们的先人
幸福地行走 在绿色的岛屿
我们和我们的先人 似停非停
或者做窝 或者远行
61
神秘的正午 风突如其来
无限深情的沙滩上
生命全在枯寂
从灵魂到废墟
从黑暗到光明
一条惊恐的河流
一种纤细的乐曲
穿过时间 流向天庭
我们听见了另一种歌声
那是你给自己的地球浇水
你在自己的肉体上升起一面旗帜
在神秘的正午 反射出一个
更深更空的空间
62
你的命令不是言语 是空气
被指令流动的气体一旦挥发
河水纷纷倒流
森林成片成片倒地
你额头燃烧的思想
和思想后面的指令
用行动交换行动
用武力征服武力
无论闪电 或者砍刀
都在等待血染的命令
向新的自留地出发
63
荒无人迹的世界 寒冷的夜空
你是一颗永远闪亮的慧星
我们被你的名声淹没
为了逃避 我们只有寻找你
多少个人生轮回之后
我们见到你总是永远地出发
远远地看着你的影子
被白天黑夜拖着走
在时间的顶端
高悬着钟表
你的结束便是你的开始
64
你是雄鸡 却不在自己的栏里啼鸣
你歌唱 但不是为了东方发白
你的声音像风
是一团旅行流浪的空气
升上云天 散落在森林头顶
把落叶误认为鸟和翅膀
在桃花灿烂的树下
安营扎寨
日益丰满的身体如画之景
65
从一幅面具到另一个生命
你陷入生的形式 死的自由
前面是你的对手上帝
后面是天空 是佛的轮回
你睡在两者的岸边
把天堂当枕头安眠
在黎明到来之时
与这个小小的世界作一次认真道别
但是到夜晚 有人看见
你在月宫搂着那个叫嫦娥的女孩睡觉
你融化了 但是没有登仙
依旧是俗人一个
而你的心愿
却成了一座被人瞻仰的广场
66
把面具留给我们 彝王
我们需要服饰
如同你需要女人和牛羊
有面具的遮挡
我们不再是迷失的羊群
面具是一种哲学
就像在白天披上影子
陌生的眼神冷若冰霜
黑暗的时间隧道艳若桃李
67
在江边 有一条永远等你的船
那是女人张开的饥饿大口
在河之洲 无花果不会开花
你躺在树下 害怕醒来
不结果的大树对你说再见
你在岸边 女人在江里
就将江水对江岸
永无休止的离别
永无休止的再见
还有那只留在枝头的鸟儿
歌声在她的羽毛间
轻轻落下
留存在你昨日的记忆里
68
没有昨天 没有今夜
一切都是现在 一切都是历史
几千年后 我们不知道你流落何处
你是上帝 魔鬼 或者根本没有你这个人
我们不得而知
有时候为了夸耀
随便在一张纸上
胡乱写下你的名字
写下找不到答案的语言
只是喝了包谷酒后 总看见
一排整齐的列队士兵
向你敬礼
69
让活人活着 让生命活着
这是你发动战争的目的
用战争消灭战争
高山像石头一样迎来和平
用火药炸开世姆恩哈（7）
让那些命中注定做俘虏的女人
镀亮你阔大的背影
战争不过是金属发出的声音
每一座山 每一块土地
总要选择主宰自己的主人
彝王 你的伟大是因为你幸运
在毕摩的咒语里
你是前无古人的圣人
70
在茫茫人海中 彝王
你是唯一洞穿自己
又洞穿人类的伟大领袖
高山上神奇的石头
是一部无人开垦的硬实历史
你种下第一棵树
走出巫界 返回人间
举起天神赐你的神箭射杀天神
把一块石 一粒沙 一把土
射进生命之河
彝人因而有了自己灵魂的符号
71
羊皮羊血写成的书
读出来 世人目瞪口呆
斗转星移是如此精美
神和人的对话沾满了腥气
在彝人的宗教里 生与死
比白天更明白 比黑夜更黑暗
彝王 你的那条神枪
是否要留在野火的时代
让成千上万的巫女
将羊皮上的文字 种植成
冬天的燕麦
在人兽共处的山洞
巫女们修长的指头
戳穿了人类诞生的帷幔
72
通往彝山的道路 无始无终
你嫌日子太长 总也过不完
数着太阳的脚步
有酒杯丈量自己的生命
当黄昏向天边伸展
你如一个久战沙场的老人
躺在战争的手术台上
你簿卑鄙 所以
很难领导人性的通行证
你也不高尚 因而
胜利者或失败者
都不曾为你撰写墓志铭
酒杯很小 彝山也辽阔
渺小和辽阔都是生命
73
在你的酒杯中
我们愿做一次永恒的冬眠
男人们的脚步
在梦里狂奔
把彝山当做狂放的乐土
在酒杯里 我们多次成为
先祖无法命名的飞禽走兽
酒是生命的源头
就算世上的灯火全部熄灭
只要彝人高举酒杯
乌云密布的地狱
也会灿烂辉煌
74
彝王的血是黑色的血
沉默的水 被囚禁在远古
在火与水举起敌对旗帜之前
在一个长满石头的地方
彝王旗下的静止不动的军人
被固定成植物
面对着旋转的水 飘动的火焰
用生命固定水位
用血液扑灭大火
他们的血 像黑色的水
流进天上王国
75
神与人难分难辨的时代 彝王
你的目光蓦然回首彝山
人 在石头与火之间生产
如同落在石头上的大雨
一夜之间长成树林
神像一只电光似的大鸟
在你的工作室里成为符号
年复一年 你的日子长成神的脚步
你是太阳的老板 月亮的领袖
你的日常生活
早已变成一顶黑色的王冠
戴在高高的彝山顶上
76
多少个世纪以来 你的脸孔
依然那样英雄 那样模糊
你讲的话被别人重复了多少次
毕摩在祭台上谈论你
并以你的名誉 信誓旦旦
充当人类的监护人
他们说他们是你遗嘱的执行者
你的生活让无根的树长出根
让地下的水冒出热气
你走你的路 你的脚步
比白云还要洁净
你用酒和火把自己灌醉
你像火箭一样呼啸升空
然后燃烧 然后毁灭
从人间到祭坛 从祭坛到人间
你走了多少个来回
知道双膝流着血
77
没有美女热爱的英雄不是英雄
你把你的女人放在草帘上
为她盖上一床欢悦的软被
你工作到深夜 为的是
反复谛听小鸟温柔的声音
你温柔 热情 正直地
对待小鸟一般的女人
把她们作为祭礼
在雨点似的黄花体内
你实现了一个
无比完美的轮回
78
你推动大地 还是
大地推动你
大地使你成为大帝的再生
凭借的就是彝人黑色的血
每日的再生 每日的复死
你的年龄包含了许多个世纪
你的汗水如阳光的水滴
洒在死人的墓穴里
使死者再生 然后又死去
你手里点燃的大蜡烛
将放弃信仰者点燃
将背叛者的头颅烤死
把神话传给神话的干草
点燃 让快乐与痛苦的界线
永远消失
79
你是伟大的魔术师
你的血 你的汗 你的信仰
被十个太阳架在火上烘烤
血如朝霞 装点河山
汗如河流 流进干枯的土地
信仰呢 早已变成一只老虎
在篝火一样火红的日子
以超群的睿智
撰写十个太阳的历史
后人在阳光照耀下
如同森林一样丰硕 成长
你把苦难变成巨大的零
把自己也变成
年 月 时 阶梯上的纪念碑
80
你是一只虎 彝王
一只剽悍耳孤独的山中王者虎
战火燃起的岁月
你总是在更远更远的山头
默默地注视着 倾听着
轮到你出来的时候
你以自己的骄傲
给世界打一个翻天覆地的死结
扑灭彝山部落的硝烟
宣告占有宇宙的另一半
你举枪 但不瞄准敌人的背影
枪响时 地球变了一个样
面对你带血的弓箭
谁敢仰头偷看一眼蓝天
81
你久久地站立 彝王
在一部英雄的史话里
我们不敢不信
在地球的某一地
你以图画的形式显示
将全世界变成废墟
你也会站立 因为你的脚下
有大小凉山两块巨大的基石
82
你赤身裸体 一贫如洗
想一名身无分文的孤单战士
你有渴望 但没有贪欲
从躯体深处升起的是美酒
是人中之王的世界
你仅仅是个梦 是个英雄梦
但世界却能梦见你
感觉到你的灵魂与肉体合一
我们观看到你与你进行的斗争
看到你与彝山举行的婚礼
在英雄的史话里
生与死 静止与运动
没有什么不同
83
在深夜的广场 你像陌生人
站在水与火的天空
你的手指 很长很长
如探测时间的神杖
一次次将人类敲醒
我们把你当作神
你却把自己的面孔当成面具
那颤抖而出神的双眼
把天空堪称一面镜子
你独自来了 不知疲倦
你独自去了 更不知疲倦
84
如同一张照片 彝王
你沉睡在你的山洞里
天空和天空的星星 影子
都已在天空上停止
月亮河太阳在海底燃烧
你的手 轻轻推开地狱之门
变成翅膀 从一处深渊
向另一处深渊奋力游去
万物醒来 恢复了活力
元谋人在吼叫声
震彻天宇
85
在通往天堂的大路口
谁也无法拦住你
犹豫不决就是逃避
前边的大门向胜利者敞开
失败者 总是看见
背后的门一声不响地关闭
彝王 你绝不是迷途的羔羊
你用弯刀砍直弯曲的小路
一次又一次 把阻挡的墙壁撞破
你总是握紧弓箭
朝着属于你的目标
有的放矢
86
通向你王国的大路上
绿叶永远不会枯黄
男人 女人 老人 孩童
自由自在地走过
彝人都在行走 谁也不停留
每个人都去干自己愿干的事
但最终 却倒在你的怀里
在你的河水里游泳
在你的树上摘果
像风一样镇定自若
87
在那岩洞一样的城堡里 你的形象
正不断损坏又不断恢复原样
你没有损失 你的名字
被称为万物的起源
依然是一个未愈的历史伤口
在历史学家的头脑里留下长长的标记
你手握真理和弓弩穿过人类的童年
来到我们的时代你就粉身碎骨
每一块碎片 变成一座山 一面旗帜
穿过走廊 厅堂 鹤立山顶
于是 我们相信另一种精神存在
88
你的形象追逐你 如一面镜子
它的反面和正面都是人生的尽头
死亡或快乐 灾难或丰收
白昼一般地消失于你的视野
化石像千年长发 塑造你的形状
勇敢吧 自由是你做人的选择
那些弓箭 斧头 绳子和身影
在时间之河里流动 而你
躺在正午的河道上
用秋天的水
浇灌那些无穷的生命
89
穿过石头 岩洞 森林的夜晚
田野走进你的房里
你手里拎着一条河流
朝野外和天空洒去
你的话像落雨一样
覆盖着满山的树林 小草
你的躯体缀满绿色符号
如树上布满了新芽
那是战争留下的伤痕
就像天空那星光闪烁的绿色纹身
90
闭上你的双眼 黑暗就消失
睁开你的双眼 战鼓回荡在远方
你站起来 以彝人特有的姿势
割断雄鸡凸露的喉头
血液 冲锋的号角一样流淌
撑开一面八卦旗帜
在阴阳相对的大鼓上
毕摩玩弄语言的魔方
丛林里燃起的篝火
挂在猛虎颈上的长灯
你的双眼 像失眠的向日葵
面对流血的天空和大地
用轻巧的手 写梦一样的甲骨文
91
你从六个祖宗手里接过圣火
又用圣火创造了一个世界
你的观点 是一切属于大家
大家属于一切
你的手上长着一棵大树
书上的果实都是彝山的好兄弟
犹豫不定的季节
总有树叶和果实摇落
宣告生命与生命的游戏结束
不过 每一片落叶 果实
都是圣火的反光
92
用欢乐换取死亡
用欲望去证实诚实的良心
你举起枪 又放下枪
在自己的自留地里一让再让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静静流过
静止的太阳 运转的石头
以及一些美丽的羊群
共同走在硝烟里
一会儿便消失了
你只好开枪 像啼血的夕阳
冷漠地面对一切冷漠
枪响了 太阳更惨烈 石头更痛苦
这是一副残阳如血的风景
93
你的脚迹印在蓝蓝的天空
偶然踏入 你帝王的河流
河水依然在我们的脚下留着
天亮了 来到井口
看见你怀里抱着生锈的硬弓
学血淋淋的喧闹
这是许多生命的眼睛
发出沉闷的吼声
后来 我们来到苍茫的波涛上
清清楚楚地看见
你怀里流动的那条河
桀骜不驯地甩着长长的尾巴
94
终极都是平静之后到来的
彝王 你的终极
如泥土一样地纯洁 安静
你的灵魂 像灵河两岸的桃花
灿烂而芳香
在日月普照大地之前
你在被彝王的神话里寻根而来
你是黑暗的先行者 口吐圣火
手持神符 骑在虎背上
生命和骄阳挂在火把顶端
把最好的时光留给别人
你自己却变成沉甸甸的文字
95
头戴皇冠的日子 优美的形态
在太阳下像金字塔 公正慈善
万物皆神的年代 你如破碎的雕像
站在衰老的土地上 将我们俯视
用眼睛看 用双手摸
开花的树木充满复活的快乐
养的叫声由下而上 由远而近
洒落在陡峭的坡地
一群羊是一堆石头
在古旧的山坡上闪闪发光
映衬着彝寨古老的炊烟
毕摩在羊群中筑起庙宇
扯起日月巨幡
歌唱远征归来的彝王
97
历史并不是无声的风景
太古时代 一个高大的男人
从山顶土洞里勇敢地走出
那时候 西方还没有苗条的教堂
人类没有上树的习惯
天上的几颗星斗很消瘦
而你 一往无前的彝王
赤足独自远离故土
你看见死水的闪光 水上飘着
渴望被别人认识的苹果
从此 你每天的日子变得很圆
二十四个灿烂的果实复苏了你的智慧
我们才开始了吃的历史
98
我们沿着你的手势行走 犹如在
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上慢游
前进 后退 转弯 只要走
总会走进你心灵深处
后浪推着前浪 直到把往事淹没
直到海水重新泛滥成灾
直到世界不再圆满
这时候 我们的梦
被你带到血泊的汪洋之处
你像一座被大海包围的孤城
日月之光把你分解成两半
99
有一种形象 犹如一声
突然而起的歌声
在千万株火把的簇拥中
突然落地生辉
那火光 将一个完整的世界
连同它的海洋 森林 群兽
一起托到半空 白色的形体
跳跃着如白驹过隙
仿佛一只大鸟 用自己的歌声
将世界变得麻木僵硬
彝王 你未来的日子在树林里穿行
一个纯然如水的民族 在高山
种植山花灿漫的木屋
100
彝王 你天马行空地在空中行走
落在地上的不过是一些平凡的肉体
由于你是透明体 彝山才那样通体透明
我徒劳地寻找 徒劳地写着
周围是一片现代文明的空寂
我们踏着白天与黑夜的脚步
踏着你的影子寻觅五千年前的瞬间
光明的钟点像一串成熟的葡萄
在时光的背后 我们看见
一张电闪雷鸣的脸
在原始的老林里奔驰
而高处的时光 有如
秋天在疾驰行走
101
彝王 你住手 村庄一动不动
大鸟栖落在牧羊人的肩头
猎犬记不得童年的脚印
一群黑蚁 踩着陌生的步子
向情巣狂奔而去
彝王 你像一个老去的山寨
一面被撕碎的旗帜
在岁月的废墟上腐烂
不管过去多少个世纪
你那双停止的手
总会把世纪之路打穿
102
你的名字是所有人的名字
写在鸡骨头上的火的文章
将没有灵魂的人驱出彝山
你如雄鹰 坐在高大的岩石上
在煮满砣跎肉的大锅里
与虎共进晚餐
山脚下放养的女人 仰头观望
思恋挂在眩晕的峭壁上
彝山的雪 山巅上的月亮
印着那张火焰的脸
时间在燃烧 女人与火把
在人兽共饮的梦境中
得到拯救
103
星辰隐没的时候 彝王
你又要独自出发 奔走天涯
你的步伐像黎明之前光洁的亮星
在黑暗的深夜把我们无限照耀
地上没有回头的大路
也没有往回走的时间
但是 过去的岁月没有丢失
像一件你曾经披过的擦尔瓦
虽然损耗 但永远存在
只不过 沧海桑田之后
又披在另一位人身上
104
面石头与黄昏 你像一棵树
一棵苍老的思想之树
树上结有时间味道的果实
发狂的枝叶逐驱栖息的秃鹰
神人之弓射穿年轮的核心
从此 一叶老木雕成的小舟
载满一船无花果远走天涯海角
那些欢快的鱼儿 歪歪扭扭
不知船在何处 船上又是何人
105
没有对手的时候 彝王
你给自己假象一个敌人
一块岩石 一个山洞 一条河
带着右手和左手的伤口
让那些并不存在的敌人给你让路
你不会错失良机 你明白
在平凡的日子中
最好把椅子 树 并不挡路的狗
都打扮成想象中的敌人
这样的日子 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106
你初生的日子 龙要翻身
暴雨下得神神秘秘
黎明闪着红色的光芒
你蜷曲在硕大的树叶上安眠
雨的声音不停地坠落
你咳嗽的嘴把天地弄乱
那时候 没有人 你也不是人
蛮荒四野裂开大口
造物主一念之差 让你和人
一起回到开始
107
没有你 也就没有我和我们
无数的人结合成一个灵魂
你在 我和我们又在何处
你是什么人 我和我们又是什么人
我和我们的生命
都是以火的方式存在
可以超越时间 不受万物伤害
走出迷人的山洞与人一起生活
才知道生活是一个强盗
山洞之外的每一个房间
都是血迹斑斑的家乡
108
从来就没有救世主 彝王
在你的面前 那些充当救世主的人
不过是乡下披着鳄鱼皮的神父
或者森林中戴着礼帽的豺狗
或者城市里穿制服的蠢猪
或者冒充教育家的叫驴
只有你 披着树叶的彝王
用一张催人泪下的木弓
在动物与动物之间
射出了一道人墙
109
一切都在变形 一切都变得神圣
在圆得像苹果一般的地球上
不知哪一个房间
才是世界的真生中心
如果房间像苹果一样微微打开
或者像天体一样爆炸
谁会走进去埋葬自己
把自己和人类分离出无形的墙壁
不会有人进去 包括那些
用圣火刷牙洗脸的天神
只有你 彝王 不愿做救世主的彝王
才会走进像扇贝一样合拢的房间
去当一次救人的红十字会主席
110
你产生于酒 产生于泥土 产生于自身
你是太阳之上的太阳 月亮之上的月亮
在岁月的跑道上摸索前进
你爬上爬下 回到开始的地方
寻找我和我们的面孔
在没有年龄的日月之下
你手中托着一个小的天体
天体里装有充满生机的世界 和
人 动物 自然与植物
112
什么也不曾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太阳轻轻眨一下眼
你轻微动了一下眼神
生者走进死亡的队列
死者又回到再生
你最后的申请
主宰着天翻地覆的契机
那些被你称为纪念碑的生命
是否曾经生活过
他们的生命不属于他们
只属于他人 属于另一种行为
113
为了成为你自己 你离开彝山母亲
如果你不存在 人类就不会是人
因为有了你 才有了元谋人完全的存在
才有了我和永远的我们
你使我们渴望生命 又疏远生命
为了我们创造了另一种面孔
行走于生命之门 人间家园
彝王 你来自何方
我们就来自何方
日月总有走完的尽头
而你却无始无终
114
我们竭尽全力听你最后的歌唱
歌声向着天空的核心突进
横过天宇的尽头 我们看见
你以焚烧的方式
在空中的花园行走
凝视万物消亡 消亡
黑夜降临了 只有梦在闪光
你那古典的足音
把地心抚摸了一千遍
然后 在身披激光的女性身上
写一部浩大的人生诗经
115
古老的寨子 在你的弓箭下
安然而卧 像一部深刻的哲学
被人群捧在手心里阅读
从盘古至今 一千次轮回 始终如一
穿透生生世世
预约刻骨铭心的不夜长昼
任高天洪流滚滚
你意识到了吗？彝王
那个古老的山寨 不过是
十亿太阳系中的一颗极小的星星
116
无人知道你越来越高的年龄
朝朝暮暮 你像一颗老人星
高悬在南极大地
携弓箭款款而行
阳光舒曼 地壳日渐苏醒
羽毛已丰的大鹏
下临千仞冰山
搏击翻腾恶浪
一句重如九鼎的许诺
从彝海地平线冉冉升起
飞吧 长了翅膀的彝王
以桑为弓 上射九重天门
下探地球宝藏
李骞，男，彝族，1963年1月出生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场坝乡。1979年1月至1981年1月在青海省89210部队服兵役。1982年9月考入云南民族大学中文系，1986年7月至1998年3月在云南省昭通师专中文系任教，并担任系副主任。1992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学习，1993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青年作家班学习。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云南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民主促进会云南省委委员；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评论》、《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民族文学》、《当代作家评论》、《文学自由谈》等10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诗歌400余首；小说、散文60余篇；论文100多篇。出版有《作家的艺术世界》、《百年中国新诗流派史》、《诗歌的结构美学》、《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话》、《现象与文本》、《金凌春秋》、《希特勒大传》、《阎锡山传》、《十朵剌玫瑰》、《彝王》、《创世纪》等专著、人物传记、长诗、小说集共15部。其中《现象与文本》获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理论优秀成果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