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姑作为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腹心之地，是彝族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的地区，其服饰更是具有突出的艺术特征。为探索凉山美姑彝族女性的服饰特征及其背后的造物观念，笔者以田野调查获取的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为实据，从服饰的结构造型、纹样色彩及其审美内涵等方面进行分析。研究表明：美姑彝族女子服饰体现了造物的实用性与惜物性这一双重理念，纹样与色彩的搭配更是蕴含着美姑彝族的历史文化、族群信仰与民俗生活等重要信息，是美姑彝族女子服饰造物之智的直接展现和文化传承的重要标志。
关键词：美姑彝族；造型结构；纹样特征；色彩搭配；造物观念
服饰是一个民族的重要标志和“族徽”，凝聚着民族历史演变历程，彰显着民族独特的气质。凉山彝族服饰是中国少数民族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展示了彝族特有的审美情趣和功能技艺，同时也蕴藏着彝族丰富的造物智慧。作为凉山彝族的腹心地以及三大方言区之一“依诺”地区文化的中心，美姑彝族服饰从远古以遮羞、避害为目的“衣其羽皮”的着装形式，到现今拥有功用、信仰和审美等多重价值的服饰，诠释着当地彝族群体记忆与文化脉络的传承与发展，逐步成为凉山彝族文化的重要载体，并于2009年被列入四川省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凉山彝族因为其独特的历史和自然地理环境，服饰文化的地域性尤为突出。从目前研究现状来看，学界对于凉山彝族服饰的研究多集中于对其服饰文化整体属性的探索，如陆滢玉《凉山彝族女性服饰文化研究》、杨晶《凉山彝族服饰审美文化研究》、马晓华《四川凉山彝族服饰文化研究》等。近年来，也有对凉山依诺地区彝族服饰的研究，如陈菁菁《四川凉山义诺彝族服饰研究与创新设计》等，为凉山彝族服饰的研究发展提供了较为丰厚的基础。以上材料，大多是对凉山地区彝族服饰形制、面料、纹样、工艺等进行整体分析，抑或以文化内涵作为研究切入点，而对于凉山州内具体区域的彝族服饰所单独展开的深入探究还不够全面，三大方言区类型的服饰划分也远不能概括凉山彝族服饰和工艺的多样风格。因此，本文在前人已有的基础上，结合田野调查以及文献、图像资料，对依诺核心区域美姑县彝族女子服饰的结构造型、纹样色彩、审美内涵等内容进行详细分析。研究表明：美姑彝族女子服饰无疑是功能与信仰的完美融合，也是技艺与审美的和谐统一，其结构造型特征展现了彝族造物所追求的实用性与惜物性，纹样与色彩的搭配更是本民族丰富的历史文化、民俗生活与审美趣味的生动再现，不仅成为彝族人民情感与记忆的重要载体，更是凉山彝族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重要标志。
一、凉山州美姑县彝族及服饰概述
美姑县坐落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东北部，彝族人口占全境90%以上，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凉山州彝族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独特的地区”。美姑源自于彝语“利木莫古”，其中“莫古”在彝语中为“腹心地”“中心”的意思。民族学者考据认为，美姑彝族多数起源彝族六祖中的古侯（恒部）和曲涅（糯部）。据《彝族古代史》记载，大洪水时期，作为凉山彝族先祖的古侯、曲涅两大部落自兹兹浦乌（今云南昭通）迁徙后，北渡金沙江南岸进入凉山雷波境内[1]，最后在利木莫古境内的洛俄依甘会盟。经结盟大会后，以利木莫古和利木竹核（今昭觉）为中心，古侯、曲涅两大部落开始分路而行，自此以古侯向东、曲涅向西的路线发展并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共同铸造了凉山彝族漫长而辉煌的历史。作为结盟中心的利木莫古名字也由此形成，它被视作凉山彝族的腹心地，也成为了凉山地区传统彝族文化的起源。
由于彝族历史上的民族迁徙形成了“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格局，且各彝族家支首领和土司所统治的区域在地域上有着分明的界限，彼此互不相属[2]，因此，凉山彝族服饰呈现出区域化与多样化的外观特征。秦至汉初，邛都（今西昌）隶属西南夷越巂郡，美姑则属越巂郡下卑水县，而关于当地彝族服饰的记载，则最早可见于昭通出土的晋代越巂太守霍承嗣墓中壁画。如壁画中越巂地区“夷人部曲”的装束：披毡赤足、头上发结突出如角的发式，和当今的凉山彝族极为相似。《新唐书》载：“勿邓地方千里，有邛部六姓，一姓白蛮，五姓乌蛮……妇人衣黑缯，其长曳地。”[3]从此记载可看出，凉山地区在唐代就已有黑彝与白彝之分，服饰也显现出明显差别。《广舆胜览》也记录了邛都当地彝人的穿着：“……男子椎髻裹青布帕，耳缀铜环，短衣草履，背披黑毡，常系布裹于腰……妇女以布裹头，布衣褐裙，亦披黑毡于背，跣足不履。”[4]如今，凉山境内根据各地自然条件、生产生活条件不同而导致服饰文化的差异，对于服饰的分类划分更加详细：凉山彝族依据所操土语的不同，分为圣扎、依诺、所地三大方言区。美姑位于依诺方言区的核心位置，仍保留着披衣右衽、男裤女裙的尚古遗风，成为依诺文化的主干地区。通过深入的田野考察后发现，美姑彝族女子服饰较之于男子服饰，其发展变革更为复杂深远，对于人生阶段的界限也更为清晰，充分表现在服饰的结构与造型和多样的纹样与色彩上，在表现出显著的区域化的同时，也见证着彝族人在审美情趣上的改变。
二、美姑彝族女性服饰的造型结构
美姑彝族女性服饰兼具审美与实用的价值，其服饰造型不仅体现了外在的美观与实用功能，更在结构裁剪上深刻展现出“节用惜物”的特征，是美姑彝族“敬物崇俭、顺应自然”传统造物观念的集中体现。
1. 服饰造型的实用性
美姑彝族女性的服饰基本结构呈现出平面化的特征，上衣始终恪守着衣身结构通袖线（水平）与前后衣身中心线（竖直）为轴线的十字形平面结构，并且通过结构细节的处理来适应生活的需要、满足服装的实用功能。
以20世纪初期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为例，服饰上衣整体为棉布质地，形制为宽衣大袖长衫，外型轮廓呈“T”形加“A”形的十字形平面组合模式，组成的衣片具有平面化的裁剪特点。衣衫造型宽大，圆领大襟，衣长至膝，绕领口至前门襟处以多层镶边镶拼成带状折角弧纹，领口、大襟与侧边以盘扣系结；两袖宽博，袖长掩手，袖口装饰红白相间的菱形贴布花纹；两侧摆缝及前后片距底摆约30厘米处以正中高开衩增加松量，并装饰红蓝色镶边。
如今的美姑彝族女子的服饰与早期相比，由于经济条件的改善，在造型与装饰上都发生了些微变化，但基本的十字形平面结构并没有改变。以近现代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为例，衣衫为棉布质地，基本形制仍为右衽大襟，相比起早期美姑女子服饰的造型，衣长变短，衣身合体，衣袖宽阔，圆领领口低窄，但肩领部位、大襟部位同样保留了美姑地区典型的折角弧纹花边，纹样相比更加夸张艳丽，是如今美姑地区最典型也最常见的女子服饰。
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的下裳多为宽大的百褶裙，以平面裁剪的方式为主。因生产方式的影响一般为粗羊毛手工纺织而成。以近现代美姑彝族女子百褶裙为例，百褶裙裙长及地，整体围度较大，为三段式横向拼接结构。裙身质地以羊毛、棉麻为主，无衬里。裙身结构主要分为无褶的裙腰、少褶的拼接裙筒和带褶的裙摆，上部分裙身的腰部、臀部均为扇形筒状，平整贴体。裙摆宽博厚实，外形呈扇形片状，处理成细密的褶裥，裙摆上部有横向条带装饰。
百年来，美姑彝族女性服饰造型由于受到自然环境、生产生活条件影响，在局部细节的处理中形成了特殊的造型结构，满足了人们日常生活、劳作功用性的需求。究其原因：其一，美姑地理位置处于高寒山区，受自然环境的影响使美姑地区服饰大多衣身长度及膝、袖长掩指，裙长及地，将人完全包裹在服饰中，具有良好的保暖性。其二，在凉山半耕半牧的生活方式下，她们的服饰与此相适应的造型表现为衣衫宽松简洁、两侧及前中部分开衩，适合山林和马上的活动，尤其是前中部分的高开衩，不仅减少过长的前摆对双腿的束缚，满足劳动与舒适的需求，同时也能减少衣服淘汰率，例如妇女怀孕等特殊时期也能穿着。此外，美姑女性服饰的下摆两侧通常习惯加拼三角补缀，通过细部拼接和结构分割对身体各个部分进行包裹，并增大活动的松量，方便生活劳作的功能性需要。这种实用性同样体现在百褶裙中：贴体直腰的裙头与裙筒在展现女性曲线的同时，使活动量小的腰胯部位更加合体舒适，而裙摆细密开放的褶裥则随着人体的运动横向展开，宽大的裙幅和“褶量”的收放，给下肢提供足够的活动空间，尤其适合居住在山区的彝族女性每日活动的需求。其三，尽管现代美姑彝族女性服饰出现了较大的变化，然而其上衣仍旧保留着早期腰肥摆阔、袖长宽大、侧高开衩、加拼补缀的典型特征，百褶裙也延续着贴体的上部和宽松多褶的下部这一结构，可见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保留了其以实用性为主的服饰造型特色。
20世纪初期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
近现代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
近现代美姑彝族女子百褶裙
2. 裁剪结构的惜物性
节俭与物质崇拜思想形成自农耕文明的初始，源自于对社会生活的经验和认识，又反哺于社会生活的行为之中，成为美姑彝族生产生活的普世价值。美姑彝族女性服饰均采用“十”字形前后身连裁式样，主要分为衣身中部破缝和衣身中部无破缝两种类型，但无论哪一种都十分注重保留衣片织物的完整性，服装大多是利用面料的自然幅宽而形成“布幅决定结构形态”的特征，尽量保持织物的原本形态。在这种“顺应自然之物状态、巧用自然之物特性”的心理基础之上，节俭惜物意识亦成为美姑彝族结构裁剪和制衣方式的核心理念。
早期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结构因受到布幅的限制，大多在衣身中心破缝，在主体结构整幅利用织物的同时，通过细节的拼接将织物的利用率达到最大，实现“敬物惜物”的追求。以20世纪初期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为例，衣身共由9块衣片组成，分为左右侧衣片、左右侧袖片、前门襟及侧片补缀等裁片。从结构上分析，幅宽在美姑彝族女性服饰结构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其衣身左右衣片、左右袖片均采用一个完整的布幅宽进行平面的整片裁剪，测量值约为30厘米；前后片以肩线为轴进行连裁，同时通过接袖来补充袖长。前领口至下摆拼缝前门襟，前里襟极短，满足功能需求并尽可能节省用料，被前门襟遮挡也保证了外观的完整性。前后衣身共4块补缀，补缀长约60厘米、宽约12厘米，是在前、后身衣片的基础上通过拼接侧裁片以增加衣身的腰围和摆围，在有效利用碎料增大摆围的同时以达到最大限度的节约。这种对于面料的完整性和物尽其用的追求，是美姑彝族对物的珍惜和崇敬之情的自然流露。
近现代美姑彝族女性衣身结构则由中间破缝变为无中缝结构，仍旧为前后衣片通肩连裁、接袖，整体结构保持着前后、左右对称的“十”字形组合。由于此时的服饰变得合身且布幅有所增加，前中后无破缝就意味着利用满幅布料实现了服饰绝大部分的主体结构，大多数中老年女性服饰中也延续着前后衣片的双侧补缀，可以说达到了物尽其用的效果。
百褶裙是凉山彝族女性的身份标识。然而，在早期经济匮乏的年代，并不是所有彝族少女在成年后都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新裙，一条百褶裙常伴随着女性从青年到中年。制作百褶裙尤其是褶裥需要大幅的面料，因此，如何节省面料、延长裙装的使用寿命，是百褶裙结构裁剪的关键。美姑彝族女性的百褶裙被上衣遮挡的部分多采用普通的棉、麻布，而露在衣服外的裙褶则用质地良好的棉布或羊毛纺织，既节省面料也不会影响服饰美观。如近现代美姑彝族女子百褶裙中，百褶裙的裙身就是由不同质感的面料拼接而成，裙腰和裙筒皆为棉布构成，裙摆为质地厚实的同色纯羊毛纺织拼接而成。裙摆下边线为自然的幅边状态，恰为美姑彝族服饰“取整幅剪裁”的有力佐证。百褶裙裙摆镶边则以棉布为主，镶边的包裹使下摆挺阔有型的同时能减少裙摆磨损破裂，破损后还可以用新的镶边替换，以延长百褶裙的使用时间。
综上所述，美姑彝族女性服饰通身结构通过对整幅面料的幅宽利用，同时服装局部细节采取结构分割与碎拼、合理利用剩余布料等方式来减少织物的浪费，表现其对自然之物的崇尚及节俭意识，诠释本民族博大稳重的精神特质。
三、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的纹样特征
“中国人日常可见的附着了文化符号的装饰配器，正是中华民族文化能动性的产物，既是一种自我修养，也是与他人交际分享、寻找共鸣的道具符码。”[5]经过对美姑当地的实地考察，可以发现美姑女子服饰纹样基本沿袭了祖辈留下来的传统。对于其他民族是一种区分标志，对于本族或支系则是结成整体的纽带和相互认同的根基。[6]例如，美姑纹样以盘线绣为主，而越西以裹布绣而闻名，不同地区的绣娘所擅长的工艺不同，对当地文化也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她们认为这是寻宗辨祖的符号，所以创作的纹样和工艺不仅包含着她们对美的追求，也逐渐起到了区分地域标志、增进当地族群认同的双重作用。美姑绣娘向我们展示绣出的美姑地区彝族典型纹样，“让普格、甘洛那边的人做是做不了这么漂亮的”。这些纹样也正是源自美姑彝族在农耕文明下“健康富足”“安居乐业”的集体无意识文化，并以艺术的呈现方式让人们在敬仰中得到美感，逐渐成为一个民族得以生存发展的文化本能和情感依托。
1. 生活之美的抽象表达
美姑彝族女性服饰在环肩、前襟和袖口部位主要用盘线绣、辫绣与贴布绣三种方法进行装饰，用细线在衣身上先勾勒出纹样的底线，再用不同颜色的粗毛线沿着纹样的底线进行缝制，贴布绣则多用于门襟、袖口或百褶裙的细节装饰，将面料裁剪并叠成纹样的形状，用针线固定在衣身上，这样所绣出的花纹更具有层次感与立体感。
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纹样来源于当地人民对于自然、生活的感受，她们擅长观物取象，将自然物象所具有的各种美的形式要素提炼、分解之后，进行重新的组合。[7]在美姑，仍能看到许多女子坐在家门口绣着新衣服。在我们试图了解其服饰纹样的创作规律时，她们却告诉我们，对于纹样的创作她们并没有固定的程式，“有时候在山上看到好看的花花草草或者看到别人新绣的纹样，就记下来回家自己绣在衣服上”。这些纹样源自生活中的所见所闻以及在绣制时激发的新的灵感，并且随心所欲地将其进行变形和再创造，所以早期美姑纹样大多富有多变的节奏动感，也导致许多看上去造型独特的纹样，只有制作它的绣娘才清楚其背后所表达的含义。
早期的美姑彝族女子服饰装饰相对简洁朴素，以犬齿纹、牛角纹、羊角纹等动物纹样为主，主要装饰在衣服的环肩、袖口、下摆等部位。相比于早期美姑纹样的自由与多变，近现代美姑女子服饰纹样则逐渐开始程序化，环肩及前门襟处的纹样也是美姑女子服饰中最为丰富复杂的部位。其服饰纹样主要可分为动物纹样、植物纹样、生活纹样及几何纹样。门襟处的纹样以羊角纹、鸡翅纹、蕨草纹、土司印章纹、建筑纹为主，多用线来表示，这些纹样也大多来自生活之中（见表1）。当地绣娘告诉我们，美姑彝族的鸡翅纹是当地流行的一种纹样，表现的是生活中圈养的鸡鸭，交叉的几何折线代表着它们扬起的双翅，还有人认为这和彝族人进行祭祀时双手交叉跪拜的姿势相似；指甲纹则是仿指甲弯弯的形状，是绣娘在穿针引线时见到自己双手时的即兴之作，也有人认为它和堂屋里围炉取火的火盆形态相仿；建筑纹在美姑又称作“foto”（音译），灵感来自豢养牛羊的干栏式建筑，也可能是文化交往中对纹样卍字纹的演化而来。可见，美姑彝族服饰纹样不仅是对过去自给自足的农业文明的反映，也是当地人以生活经验为灵感所凝结而成的共同的审美意识。
美姑地区彝族服饰典型纹样
表1 美姑彝族传统服饰纹样分类表
2. 集体记忆的符号外显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提出了“集体记忆”这一概念，集体记忆代表着一个族群或现代社会中人们所共享、传承并共同建构的事与物，是民族身份认同建立的重要方式。“社会群体有对应的集体记忆，并借社会活动强固集体记忆以延续群体的凝聚。”[8]同许多古老的民族一样，凉山彝族在发展的过程中经过了漫长的迁徙和斗争，在关乎族群生存发展以及与其他氏族文化碰撞过程中，他们通过借助“集体的历史记忆”和“集体的文化来源”，来巩固和确认自身的资源边界和生存空间。
美姑彝族纹样作为区域同一族群共同记忆的符号外显，在长久的发展中逐渐成为群体的标识。“生在火堆旁，死在火堆旁”的彝族人将火视作万事万物的起源，反映在美姑服饰上则是如今常见的火焰纹、火镰纹，尽管如今许多人并不完全明了这些纹样的来龙去脉，但她们仍旧将本支系的纹样完整地世代传承，体现了对彝族族群、支系历史记忆和文化信仰的传承与尊崇。
美姑彝族纹样作为凉山彝族符号系统的一部分，更是成为彝族内部支系、地域、次方言区之间文化认同的信号。元朝时期，美姑地区归属于“凉山夷部”，[9]直至凉山民主改革之前，美姑保持着兹莫（土司）与黑彝共同统治的局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社会体系。独特的社会背景使美姑地区的服饰纹样具有了不同的色彩。在美姑，我们了解到了一类美姑服饰上的典型纹样，当地称之为“土司印章纹”，又称“孜木罗萨”（音译），根据美姑绣娘描述，其造型来自当年统治美姑地区的土司所采用的官印，此官印如今收藏于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孜木罗萨”作为美姑彝族的一个象征性纹样，侧面体现了美姑彝族的历史文化背景，如今也广泛地应用于美姑彝族服饰的装饰中。
这些来自自然与社会生活中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纹样，不仅是展示民族审美的视觉符号，更是作为叙说历史文化的语言符号，向观者呈现了民族的过往，[10]并在族群的交往和交流沟通中成为共同的集体意识象征符号，一方面彰显着民族的历史与发展，带有深刻的时代烙印，另一方面激起民众对文化的参与和认同，成为这一地区群体生活与发展的共同记忆。
四、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的色彩搭配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说: “人不可能过着他的生活而不表达他的生活。”[11]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中的色彩，正是其环境、工艺与思想观念交织作用下的复杂产物。一方面，服饰反映出的“五色文化”和“尚黑”的彝族古老的色彩观，使服饰蕴含着沉稳厚重的民族情感；另一方面，取自于自然植物的色彩与染织技术，则打破了稳定的搭配思维，明快浓烈，二者结合，肆意地展现着凉山彝族这一民族的深厚底蕴与鲜明个性。
1. 崇玄尚赤的色彩构成
美姑彝族女性服饰色彩搭配丰富，她们在自然中提取色彩，再用色彩表达并联系自然。因此，本文将当地采集到比较有代表性的两类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作为色彩提取样本，一类为美姑彝族女子传统服饰色彩搭配，另一类为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色彩搭配，并在此基础上对美姑彝族女性服饰色彩搭配进行分析。
通过色彩的提取，发现美姑彝族女子服饰色彩有两种表现形式。在制成年代较远的传统服饰中，服饰衣身以黑色、藏青色或土布自身颜色为主。受限于当时有限的染色技术，美姑多用酸梅子、核桃树、漆树、苦荞等植物染制出靛蓝、橙红、草绿等。这些来自自然的色彩饱和度低，具备了朴实沉稳的天然美感。在制成年代较近的日常服装中，因为经济条件的提升，颜色的选择更加丰富。大部分上衣衣身依旧沿袭了以黑色、藏青色为主的特征，桃红、橙红、玫红等高纯度、高明度色彩频繁地用作服饰衣身的装饰中，领口、袖口处则会用橙黄、草绿、蓝色等颜色通过小面积的绣饰和拼贴做点缀变化。
百褶裙的颜色同样保持着活泼又不失稳重的色彩特征。裙腰和裙筒以黑色、深蓝等为主要色彩，裙摆则多以橙黄、大红等红色系为主的高饱和度暖色进行搭配，又体现出温暖明亮之感，同时裙摆镶边以黑色、藏青色进行调和，既与裙身有冷暖交织，还能与衣身色彩形成呼应，营造和谐与统一的氛围感与层次感。黑色的沉稳庄重与红黄二色跃动的生命力交织，形成一种属于彝族亘古不变的色彩语言和文化，不仅体现其独特的审美意识，更是展现着这个古老民族沉稳的民族精神和热烈的民族性格。
美姑彝族女子传统服饰色彩搭配
2. 崇神观念与民俗情结
美姑彝族这一色彩审美习惯与凉山彝族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和民俗情节紧密相关，究其原因主要是受以下几个方面的影响。首先，从历史文化角度来看，在彝族史诗《查姆》中记载了彝族先辈通过火来照明取暖、获得食物，因此太阳与火焰被彝族视作生命之源，成为彝族崇拜与祭祀的对象，祈愿太阳神去灾灭邪。在尚武的凉山地区，红色更象征着勇敢者的鲜血。因此与火有关的色彩被广泛地运用在其服饰之中。其次，从民族记忆来看，传说彝族的先祖是一只黑额虎[12]，大洪水时期，先祖阿普笃慕避水的神山洛尼白又被称作“天虎山”，频繁出现的黑色代表生命的广袤和强大。此外，彝族人认为存放灵魂的祖灵筒之神“骑黑马、披黑衣、荷黑弓，降自黑云中”[13]，故也着黑衣以求鬼神同类庇护。如今毕摩专用的法衣、法帽等用具一律为黑色，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祭品必须是黑色的，盘钵等祭器也都以黑、红二色为主要装饰，并成为凉山彝族典型的艺术符号。黑与红不仅体现了彝族含蓄而深沉的民族性格，也是彝族人记忆中对民族认同感的承袭，这一色彩特征与“天菩萨”“英雄结”和“百褶裙”分别是凉山彝族男子与女子的概括性标识一样，成为各支系、各地域的彝族之间维持共同的族别认同的重要标识之一。
美姑彝族女子日常服饰色彩搭配
五、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的造物之智
造物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发展水平与历史高度，深深影响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在人类文明史中的地位。若仅将造物归因于满足生理之需，则难以诠释其浩如烟海的多样性，每一件造物皆是人类融合了精神文化内涵与物质生产技艺的文明创造，体现着一个民族的创新原动力——历史语境、文化观念与思想情感的不断丰富与发展。美姑彝族女性服饰根植于民众的日常生活与生存需要，承担着维系族群内部稳定的社会职能，凝结着彝族民众尽物之性的造物经验和智慧，同时传承着丰富的历史文化记忆和民族情感表达，并作为族群的核心文化因子，至今保留在现代凉山彝族服饰之中。
1. 族群身份的显性标识
早在《新唐书》中就有记载：“勿邓地方千里，有邛部六姓，一姓白蛮，五姓乌蛮。”可见早在唐朝，彝族社会内已形成“黑白”之别，即如今的“黑彝”和“白彝”，并且在服饰上出现了明显的区别。在美姑考察的过程中，笔者发现除了满足生活需要之外，美姑彝族服饰也承担了一部分社会职能，即辨别美姑彝族族群内部区别的显性标识。
在收集到的美姑服饰样本中，笔者发现美姑女子服饰装饰及色彩以冷暖色系为区分，其一颜色艳丽，搭配一般为5~6种颜色，以红、黄、绿、橙等高明度暖色为主，整体对比强烈；其二颜色素净，搭配一般为3~4种颜色，以蓝、绿、白、黄等冷色为主，整体色调暗沉。就这一现象当地人告诉我们，这是美姑彝族青年男女独特的、分辨其黑彝、白彝身份的标志，来辨别对方是否与自己属于同一婚姻集团、婚嫁与否，对于维护族群内部稳定社会秩序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在凉山地区解放前，黑彝（诺合）所拥有的社会权利仅次于统治当地的土司，因此美姑黑彝女子服饰更加保守与讲究，直至今日尽管族群内部已少以“黑”“白”来划分彼此，但在服饰上也依旧保留了彝族尚黑、素净的传统，不仅少用鲜艳的颜色，装饰也比其他支系少得多，是彝族以黑、素为高贵的审美传统的外显；而白彝（曲诺）相比之下受到的约束更少，美姑白彝女子服饰上的变化趋向于自由与丰富多样化，但在美姑彝族年纪较大的女性之中，这种服饰的区别则表现得不太明显，都穿着较为素净。
2. 尽物之性的智慧呈现
服装的“形”仅仅是表象，“形”的背后还潜隐着“实”。所谓“实”，便是文化的意识，也就是服装的思想。美姑彝族在造物过程之中，从遵循天地材工的直接取用到审曲面势的加工造物，最后追求技以载道的发展脉络，唯一不变的是尽物之性的制物观念，一直将尊重自然、敬物惜物的美德贯穿于材料选用、结构裁剪、制作工艺等各个环节，这也是美姑彝族对待人衣关系的基本观念与情感。
农耕文明基础决定了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敬畏自然的思想观念。在物质匮乏、自然条件艰难的凉山更是如此，他们尤其珍惜面料，极尽所能保证物质不被浪费，逐渐形成了敬物惜物的民族意识，“以物为尺度”的造物观念贯穿美姑彝族服饰设计的方方面面。纵观百年来美姑彝族女子服饰的变化，不论早期中心拼缝（较多）结构或者现代中心无缝结构，女子服饰整体结构仍延续着通身连裁的“十”字整一性的平面构成，以布幅为量度设定尺寸、展开结构布局，确保“物尽其用”。衣身局部结构分割多，细部拼接多，服饰的分解性大于完整性[14]，更是出自一种朴素而伟大的敬物精神[15]。用贴饰、接绣布等手段来制作、联接服饰的局部结构，不仅将织物的使用率提高到最大，同时也形成了局部造型的生动变化，丰富了服饰的表现内容，并更大限度地展现美姑彝族“尽物之性”这种节俭与务实的造物智慧。
3. 民族情感的传承表达
彝族在长期生活发展中对于先祖与神灵的敬畏如流淌在血脉中的血液，支撑着族群的生存与发展。从西北部的“旄牛徼外”跋山涉水到盘踞云贵的“夷众之地”再到北渡金沙江一带，美姑彝族最终在四川凉山的崇山峻岭中定居下来。他们将先祖的经验与劝诫在服饰诸多元素上表达，体现了美姑彝族民族情感的深刻烙印。作为以游牧为生的古老民族，牛羊等动物是他们不可缺少的生活来源，羊角也是祭祀活动中常用的占卜工具，具有连接神明的灵力，因此羊角纹也逐渐成为了他们重要的文化符号，在美姑彝族服饰之中，无论穿着者的身份高低，多在衣身上以贴布、盘绣装饰的羊角纹。被称为“姆支嘟”的马齿纹，是凉山彝族独特的符号。古时凉山彝族家支战乱频繁，马匹成为族群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于是，武士们将马的牙齿嵌绣在衣服上，模仿英勇善战的武士冲敌人龇牙示威的样子，以此震慑入侵家园的敌人。由此可见，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中此类的元素可以说皆是民族内心强烈的意识沉积，也是造物观念的情感符号。
美姑黑彝女子服饰
美姑白彝女子服饰
六、结语
彝族是我国西南地区人口众多、分布广泛的古老民族，在不断地迁徙、融合、发展中逐渐形成了直至今日仍旧鲜活丰富的彝族文化。美姑彝族女子服饰是凉山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以传统“十”字形平面结构为秩序原则，结合敬物惜物的制衣理念和造物追求，成为彝族服饰上通下达、贯古通今的基础构架，讲究秩序又不拘泥于法度，在满足实用性的同时追求艺术与情感，具有启示性与生命力，不仅蕴含着深厚的彝族历史文化底蕴，还体现了彝族人民丰富的生存智慧与审美追求。服饰中丰富的纹样与多样的色彩更是依附于民族历史与族群发展的脉络，在集体文化的认同下又因为自然生活的实践经验和个人审美意识的不同而展现出各式各样的呈现方式，在拣择、萃取、运用和传承中展现美姑彝族服饰独特的审美精神和对生活的热爱。作为集凉山彝族民俗文化、装饰审美和情感记忆于一体的综合造物，美姑彝族女性服饰中历史文化记忆的传承和民族情感的表达，以及包含着的中国传统造物文化中的哲思与智慧，为中华民族多样的传统服饰艺术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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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民族美术》2025年第1期；文图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国民族美术。
作者：刘乐瑶，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2023级博士研究生；周莹，教授，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