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高原的跌宕间,时光仿佛总爱将最珍贵的馈赠隐匿于最静谧的角落。九龙县湾坝镇便是这般所在,被三座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山温柔簇拥,南侧一道狭如细缝的峡谷,成为它与外界连通的唯一脉络。此前几日晴空万里,原以为云海已遁入时光缝隙,我们调研组一行人便计划在清晨的静谧中补个安稳觉,待日上三竿再悠悠启程回康定。前一晚与乡上领导们围坐炭火畅谈至深夜,彝家苞谷酒的醇厚香气仍萦绕鼻尖,疲惫如轻柔羽毛,一沾枕头,便使人坠入深沉梦乡。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划破深夜的宁静,恰似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睡眠湖面。我揉着惺忪睡眼,打着绵长哈欠,伸懒腰时骨头发出轻微脆响,带着未醒的慵懒,趔趄着脚步前去开门。门轴“吱呀”一声转动,呷呷副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裹着件黑色皮卡克,额角还沾着晨露,脸上却难掩笑意,手里紧攥着个油纸包,一进门便将东西往我手里塞:“刚从灶房拿的,热乎的玉米馍,路上垫垫肚子,看云海可得走段山路呢!”
我随他来到招待所的坝子上,抬头仰望天空,浓云如厚重墨汁倾洒于天幕,将星星的微光遮蔽得严严实实,大地仍沉浸在混沌的黑暗中,就连远处山峦的轮廓也模糊难辨。“你瞧,这云的架势,准能成!”呷呷副主任说着,抬手朝河谷方向指去,手掌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粗糙纹理,“咱湾坝的云可不骗人,昨晚我见星星藏得严实,就晓得今早要‘铺海’,错过这次,下次来可不一定有这运气!”这时,一股凉风裹挟着高原的清冽扑面而来,从衣领钻至骨子里,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本混沌的神志瞬间清醒大半。风中还夹杂着田垄间泥土的湿润气息,混着苞谷地刚冒尖嫩叶的清香,深吸一口,只觉胸腔满是清爽。我望着呷呷副主任诚挚的眼睛,微笑点头:“好,去看看!”
他转身去叫醒其他同伴,我则快步回屋洗漱。冷水扑脸,那股清凉彻底驱散了最后的睡意。正往兜里揣苞谷馍时,便听见呷呷副主任的声音传来:“他们说这段时间跑调研太累了,小李揉着眼睛嘟囔:‘这次在县里赶材料熬了两宿,今天想多睡会儿’,除了你的驾驶员小陈,其他人都没醒。”我心中掠过一丝理解,这些日子翻山越岭走访村落,每个人的笔记本都记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眼底皆藏着化不开的疲惫。“累了就让他们好好睡,咱们几个去看看就行。”我轻拍呷呷副主任的肩膀,随后各自上车,他的车在前头开路,车灯如两束温暖光芒,刺破黑暗,沿着昨日走过的山路,向长地儿驶去。
夜幕尚未褪去,车窗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车轮碾过碎石路的“沙沙”声,在寂静山谷中格外清晰。越往山上走,雾气愈发浓重。起初,车窗上仅蒙着薄薄一层水汽,用手一擦,便能瞧见路边草叶上挂着细密雾珠,掌心划过玻璃,还能听见“咯吱”细微声响,凉丝丝的触感蹭到脸颊,仿若贴上一片刚从溪水中捞出的薄冰。再往上,雾变得浓稠如乳白色纱幔,轻轻裹住车身,透过车窗望去,路边松树只剩模糊剪影,枝桠间还挂着未化的霜花,恰似在雾中缓缓移动的巨人。继续前行,车子仿若穿过一道无形屏障,突然钻出云雾——眼前的景象令我瞬间屏住呼吸,连握着车门扶手的手都不自觉收紧。
湾坝河谷中,云如刚挣脱束缚的巨兽,正汹涌翻涌,卷起层层叠叠的浪涛。这些云并非平日里轻盈的棉絮,而是带着沉甸甸的质感。云浪撞击在山岩轮廓上,碎成几缕轻纱,旋即又迅速聚拢,似被无形力量拧成粗壮云柱,直直向上拔起,却又突然崩解,化作漫天飞絮;有时又顺着河谷走势铺展开来,形成数十米宽的云带,被风一吹,边缘卷起细碎云沫,宛如奔腾江河泛着白色浪花。更奇妙的是,云浪中忽现大片细碎云团,如被风吹散的棉絮,却又在瞬间被一股气流拧成螺旋状,顺着河谷旋转上升,连远处雪山的影子都被这旋转云带轻轻牵扯,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转动。头顶天空则是一片纯粹湛蓝,犹如被清泉反复涤荡,不见一丝杂质,连最淡的云絮都踪迹全无,那抹蓝深邃而明亮,仿佛能将人的目光深深吸进去,连远处大雪山的雪顶,在这蓝天下都显得格外耀眼,恰似撒了一把碎银。
天空的湛蓝与河谷的云雾相互辉映,美得令人失语。湛蓝天幕宛如一块巨大蓝宝石,静静笼罩大地,而河谷中的云雾则似灵动白绸,在山峦间穿梭、缠绕。阳光尚未完全升起,天幕边缘已泛起淡淡橘红,为湛蓝天空镶上一道温柔金边,云雾被这微光染得微微泛粉,仿若害羞少女,悄然换上粉嫩裙摆。渐渐地,河谷中的云雾开始如潮水般翻滚着往上涌,起初是一缕缕、一团团,而后便连成一片,不一会儿,整个湾坝河谷便被灰蒙蒙的云雾填满,只露出几座山峰的顶端,恰似大海中的孤岛,静静矗立在云海之上,山尖还沾着未化积雪,白得发亮。
就在此时,东方天际陡然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如金色利箭,刺破云层,洒落在远处山峰上。光先触碰到山顶岩石,为冷峻石棱镀上金边;继而顺着山体纹路向下蔓延,将深褐土层染成蜜糖色;最后包裹住云尖,让每一朵云都镶上细碎金光。四周山峰仿若被唤醒的巨人,缓缓披上金色铠甲,原本深褐色的山体在阳光照耀下愈发清晰,连岩石上的沟壑都清晰可辨。悬挂在山顶的云也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宛如给山峰戴上华丽金冠,云絮边缘的金光随风摇曳,仿佛下一秒便要从山顶滑落,融入下方云海之中。
此时眺望远方,大雪山的轮廓在金辉中愈发清晰。雪顶不再是单调的白,而是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黄,恰似给雪山戴上一顶金色王冠;往下,山体的阴影与阳光相互交织,金黄中又晕染开淡淡的橘红,犹如画家在白色画布上细细晕染的暖色,连山间积雪都透着温柔光泽。而雪山脚下的云海,更是被这光影渲染得层次分明——靠近雪山的云团最先被染透,成了耀眼的金黄,宛如铺满阳光织就的绸缎;往河谷中间,金色渐渐淡成橘红,云浪翻滚时,橘红的云絮相互碰撞,溅出细碎金光;再往远处,橘红慢慢过渡成浅粉,直至与天际湛蓝衔接,整个画面似一幅流动的油画,每一秒都在变幻着新的色彩。
车子在长地儿草甸停下,我们跟着呷呷副主任步行向观景台走去。山路不算陡峭,路边草叶上还挂着未散的露珠,踩上去湿漉漉的,带着泥土清香。没走几步,我忽然闻到一阵淡淡花香,低头一看,一些不知名的小花隐匿在草丛中,花瓣上的露珠映照着刚升起的阳光,将七色光尽收小小的花盏里,轻轻一碰,露珠滚落,还带着丝丝凉意。
越往上走,视野越发开阔,待站在那处绝佳观景位置时,我才真正领悟“震撼”二字的真谛——整个湾坝云海尽收眼底,云雾漫成无边白海,将河谷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
突然,云海里掀起丈高白涛,朝着观景台方向汹涌扑来,瞬间漫过脚边草甸,裤脚被雾气打湿,连呼吸都裹挟着云的凉意,仿佛整个人置身云海里漂浮。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云海中形成一道道金色光柱,从天空直抵谷底,宛如通往仙境的阶梯,光柱随着云浪晃动,在云海上投下流动阴影。“你看那片云,像不像咱湾坝的苞谷地,风一吹就翻着绿浪?”呷呷副主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紫铜色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光,顺着云浪方向比划着,语气中满是自豪。
就在这时,遥远的河坝上空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彩虹,起初只是一道微弱弧线,颜色也浅浅的,仿若画家不经意在画布上轻抹一笔。然而没过多久,彩虹逐渐变大、变长,颜色愈发鲜艳,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清晰分明,犹如一座彩色拱桥,横跨在云海两端。彩虹的七色光投射在云浪上,让白色云海晕出渐变彩纹,浪头翻滚时,彩纹似流动锦缎,从河谷这头铺展至雪山脚下。云海依旧波涛汹涌地翻滚着,彩虹则静静地悬于云海之上,风里的花香似乎也愈发浓郁,仿佛童话场景照进现实,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欲拍照,却又按下锁屏——镜头里的画面,总缺失了风拂过云海时的颤动,少了阳光落在脸上的温度,倒不如将这景象铭刻在心底。
“除了这儿,小卡子、新台子牛场附近的小垭口和青海子那边,看云海也各有妙处。”呷呷副主任接着说道,“小卡子那处山脊极为陡峭,站在上面看云海,能瞧见云从谷底往上攀爬,仿佛要将人裹进云里,风大时,云能吹到脸上,凉丝丝的;新台子牛场的小垭口挨着松林,云海从树缝间钻出来,一会儿半遮松树,一会儿又全然露出,好似在捉迷藏;青海子的云最为‘乖巧’,不像小卡子的云那般‘闹腾’,上次有个摄影师在小卡子,云把镜头都打湿了,却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升至半空,阳光愈发炙热,宛如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云海。云海开始缓缓散去,不慌不忙,恰似有秩序的队伍,一部分向两边山峰攀去,沿着山体徐徐向上,最终融入山顶云雾;另一部分则蜿蜒地向天空飘去,变成一缕缕轻盈云絮,在湛蓝天幕上慢慢散开。最后,天空被染上淡淡的橘红与粉紫,仿若被夕阳深情亲吻,色彩斑斓。而湾坝河谷的原貌,也原汁原味地呈现眼前——郁郁葱葱的森林覆盖着山坡,一条清澈的湾坝河在谷底蜿蜒流淌,河边田埂上,成片苞谷地长势喜人,嫩绿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片绿色海洋;远处村落中升起袅袅炊烟,屋顶瓦片在阳光下闪烁光芒,村口那棵老核桃树下,还放置着村民松土用的木犁,犁柄被磨得光滑。呷呷副主任指着远方村落说:“那依次是挖金村、高雕村,往下是草坪子村,再顺着河谷往下,便是湾子村和小伙房村,你们这几天调研的地方,都在这片土地上呢。”
望着云海曾覆盖的河谷,我忽然想起前天在高雕村,一位老木苏(老头子)拉着我的手说:“今年雨水好,苞谷苗长得壮,到了秋天准能有好收成。”此刻才明白,这片云海滋润的,是村民们的生计与希望。小陈突然掏出手机,笑着说:“刚才彩虹出现时,我偷偷拍了照,想给没来看的同事瞧瞧,让他们也领略这好景致。”看到田埂上村民扛着锄头走向苞谷地,我突然觉得,我们连日的走访记录,与这云海一样,都是在触摸湾坝最真实的脉搏。
下山时,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口袋里还剩半块玉米馍,咬一口,仍带着淡淡的苞谷香。回头望去,山顶的云还在悠悠飘荡,似在挥手作别。后来每次整理调研笔记,看到小陈拍的那张云海照片,总能忆起那天清晨的凉风、呷呷副主任的笑容,还有风里那缕淡淡的花香。
原来这场不期而遇的云海,早已悄然成为我们这群调研人的共同牵挂,它不仅让我们目睹了世间绝美的风景,更让我们在奔波的日子里,寻得了一份属于湾坝的温柔与安宁。
湾坝的云海,绝非刻意等待便能邂逅的奇迹,它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是这片土地与时光共同谱写的壮丽诗篇。它不像大海那般永恒,却有着瞬息万变的美妙;不像雪山那般巍峨,却有着包容万物的壮阔。而那些遇见的美好,会如同一颗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成为日后回想时,嘴角会不自觉上扬的温暖记忆——那是一场专属湾坝的,独一无二的云端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