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越尔：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刊发在《民族文学》《诗刊》《星星》《文艺报》《诗歌报》等报刊杂志。诗集曾获得中国作家协会2016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项目扶持，《阿苏越尔作品选》被四川民族出版社列入当代彝族原创文艺作品集萃。《阿苏越尔诗选》获四川省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诗评获《人民文学》近作短评奖，组诗“我的疑问随风飘散”获《民族文学》2018年度诗歌奖，2019年被中国诗歌春晚评委会评为中国少数民族年度十佳诗人。
一、逃亡
在受到全面攻打之前，乔伦门村的人户就集体搬走了，只留一连片耕作经年的坡地，寂然守护在岸上。
坡地位于则普拉达河的左岸，平缓的坡地和河流深切出来的沟壑遥相呼应着。河流由南而北奔流，分开了山脉、村庄和人畜，只有飞鸟载着高空的流云往还于两岸，从不懈怠。右岸是耿底家的地盘，河岸上，牛羊不小心踩落的石头奔向河底疾如闪电。耿底家的村庄藏在对岸山窝里，在河流和险峻的山脉中间开垦出来的贫瘠的耕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散落着，零零星星的，它们好像刚刚打了一场败仗，正在四处溃逃。
乔伦门村所据的地方耕地则连缀成片，一层层梯田围绕着村庄秋收后的寥落和寂静。
当然，你仔细观看的话，乔伦门村也不是空空荡荡。坍塌的墙壁还在风雨中屹立，因为有所顾忌，墙壁上面横七竖八悬挂着的几根椽子也无人拿走，带不走的锅庄石和长年累月被熏得乌黑的内墙，都像是不知撤退的战士，在无声无息中，无畏地死守着乔伦门村的地盘。有谁家不听招呼，临走前把剩下的家什堆在一处烧掉，一块粗大的砧板还在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你暗中打探的话，可以获悉祖尔嘎也还没有撤走。不顾家支的苦心劝说，他执意留了下来。他的家支都相信，一旦耿底家支的人攻打过则普拉达河，祖尔嘎很有可能小命不保。
可对于一个性情沉郁讷言，而且执迷不悟的小青年，连苦劝得口干舌燥的伯父也感到爱莫能助，撂下一句话走了：羊子不能脱离羊群，彝人不能抛弃家支。孩子，你不要后悔哈。
秋雨下个不停，则普拉达河水位没有任何回落的迹象。耿底家从山上请来的十几个援兵摩拳擦掌，说他们不是来这里吃喝睡觉的，不能再等河水回落了。添加了五六条枪，还有各带家伙的剽悍的武士，耿底家勇气倍增，家支头人决定趁着夜色修建一座简易的便桥，悄悄打过河去，给乔伦门村的人以沉痛的打击。带刀疤的勇士说，上次听了达古的调解，放过了他们，这一次只要打赢，谁来从中斡旋说好话都不顶用，先一把火将整个村庄烧个精光再说。
刀疤勇士这么说也是事出有因。
三年前，刀疤勇士的脸上还没有刀疤，他应邀前来援助耿底村打冤家，手持的是一把利刃，还没有现在紧紧攥在手上反复摩挲的这一支黑乎乎的汉阳造步枪。此时，知根知底的人在一旁奚落，这小子的勇气来自枪，上次打冤家就没有见到他这么勇武。关于这杆枪，刀疤勇士不止一次地宣扬过，这枪是他用十二坨银子换来的。跟他交易的汉族人动员他，再加几坨银子就可以换火力更大的“德国造”“英国造”了，他摸了摸自己的羊皮口袋，罢了。
好像是要劝阻这一场冤家械斗似的，则普拉达河水猛涨不休，还淹没了岸边的几片耕地。头人家的女人神色惊惶，悄悄扯了一下丈夫的披毡，小声提议说，这个季节河水还这样凶猛，不大对头，我看这次的打冤家就算了吧。头人不以为然，瞪向女人，没好气地说，妇女不议事，牝马不吃盐。打冤家是男人的事，闭上你的乌鸦嘴，忙你的去吧。
女人没趣地走回家中，路过刀疤勇士身旁时，刀疤勇士警惕地收拢长枪，担心女人摇荡的百褶裙触及枪支带来霉运。女人装着没有发现，阔步走回瓦板屋内。男子们继续在院子里围着篝火，小声地讨论着建桥以及攻打的时间点。噼啪作响的柴火不时腾起几丝火星，然后快速消失于夜幕中。附近有家犬察觉到了陌生人的声息，望着头人家的方向吠叫。
后半夜的时候，耿底村陷入静谧。头人梦见自己从山中砍下了一棵参天大树，飞也似的扛到了河边。正想着如何架桥时，河道突然干涸了，他兴奋地在则普拉达河两岸来回奔跑，时光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两个村庄之间还没有隙罅，连接两岸的便桥也都毫发无损。
“头人起来，头人！有急事找您！”
有人惊喳喳地呼喊着拨开柴扉。难道是对方察觉到了他们的企图，提前带人冲杀过来了？头人警觉起来，还没有穿戴整齐，就急忙提上枕头边的枪支冲出门。在院门外站着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这不是乃阶口村的阿兹旺吗？头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不去看望隔壁的老丈人，这么早跑到我家里来干吗呢？头人内心犯着嘀咕。阿兹旺是隔壁一个家支的女婿。乃阶口村位于则普拉达河的上游，正好夹在则普拉达河两条支流的交汇口。那里是一片平地，跨过村落背后的山隘就可以望见壁垒森严的县城了。一直以来，乃阶口村扼守着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成为耿底村和乔伦门村的天然门户。村里居民因为与耿底村和乔伦门村都有通婚，算是与两边都沾亲带故，他们私下还与县城里面的官府暗通款曲。多年以来，在两个村的嫌隙中，乃阶口村秉持着中立原则，偶尔也扮演过调解的角色。
“啊嘿嘿！我以为老虎下山了，官府上山了，原来是阿兹旺嘛！”
头人这么说，自有其所指。阿兹旺作为曾经的当事人，更是心知肚明。
多年前，正是在见多识广的阿兹旺的撺掇下，利用山高林密不易察觉的地理优势，耿底村尝试着种植了为阿兹旺所津津乐道的罂粟。有两年的时间里，村里的种植户都对阿兹旺感恩戴德，因为种植出来的罂粟收入远远超过传统的农作物苦荞、燕麦，甚至产量较高的洋芋和玉米。种植到第三年的时候，更是遇上个风调雨顺的年头，罂粟花开得更艳。眼看着大家换回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起初有些半信半疑的村民都改弦更张，加入到了种植罂粟的队伍。作为进入市场交换的中介人，阿兹旺的抽成更多了，每次到耿底村指导种植，他总是捻着山羊胡须乐呵呵地说个不停。因为种植的面积扩大了，耿底村满沟满坡都是灿烂的罂粟。罂粟花一开放，大家都喜滋滋地期盼着这一年采收季节尽快到来。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耿底村肆无忌惮种植罂粟的事情还是惹恼了官府。一直对彝族事务谨小慎微的官府再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决定趁罂粟成熟的季节组织驻扎在各个驿道的守军来一次集中围剿。幸亏有长期混迹于县城的阿兹旺的通报，村民们带着必要的东西，提前躲到了更深的山里。人是保住了，期待中的收获却落空了。
“啊吧吧，老辈子，水不能往回流，树无法倒起长，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阿兹旺的山羊胡子在晨风中颤巍巍地抖动着，好像替主人担心着什么。胡须上面亮晶晶的沾着一粒水珠，也不知是路上凝结的雾气还是滴落的口水。说实话，当年的那件事，阿兹旺已辩白过多次。头人不再纠结，把端在手里的枪支放下来，急切地询问这次又有啥事情。
送走了阿兹旺，头人如释重负。乔伦门村的人是因为害怕才逃跑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刀剑和子弹都不长眼睛，一旦交战，就会互有伤亡。头人这样给来助战的人解释。听说不必打仗了，刀疤勇士有些扫兴，迟迟没有动身回山上。他还在思量着借此机会为自己报一箭之仇，一懊丧，脸上的疤痕就仿佛又隐隐作痛。
好在刀疤勇士不知道那一年使弹弓从暗处击伤自己的祖尔嘎还躲藏在河那边的乔伦门村。要是知道，他一定会提上自己新买的枪，独自过河，去毙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要不是那一粒从天而降的石子让他慌神，向来身手敏捷的他怎么会被对手砍伤留下刀疤呢？
此时刀疤勇士无从知道，和祖尔嘎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二十只羊。伯父临走时分走了一部分，理由是一个小青年看管不了太多的羊只，再说财多了招贼，何况还有对岸虎视眈眈的耿底家支呢。为了求得留下来的许可，祖尔嘎顺从了。伯父的话听上去，就好像平常祖尔嘎的羊群都不是自己在放牧似的。
小时候，祖尔嘎并不喜欢放羊。苦命的是他的父亲就是一个牧羊人。最多的时候，祖尔嘎的父亲放牧着二百多只羊，几乎囊括了村里所有的羊只，父亲为此常常会引以为豪。大家对祖尔嘎父亲的放牧经验信任有加。水草丰美的季节赶往哪里，天地萧瑟的时节又赶向何方，狼群来叼羊了如何应对，放牧路上又如何尽量避免糟蹋庄稼，小羊羔生产了该如何呵护……每一个细节都体现专业。父亲在世的时候，祖尔嘎长期跟随学习。山顶上的牧场靠近南北走向的零关古道，在那里他常会遇见另一个村庄的牧童。那时他们会聚在一起，陶醉在各种游戏当中，不知不觉间，山上的羊群已经混在一起。这时候，祖尔嘎总会听见父亲的吆喝从高耸的山头上压下来，支使他去驱赶羊群。山林间杂草丛生，祖尔嘎艰难地行进着，露水打湿裤腿，偶尔还会有荆棘刺勾到探摸道路的手上，火辣辣地疼。最惊悚的一次是他在即将滑倒时慌忙抓住了一棵竹子，哪知道竹子上面掉下来一条绿蛇，“啪”的一声落到祖尔嘎的脖颈上，凉悠悠的。祖尔嘎本能地扒拉着脖子，跳起，惊叫。正在惊魂未定时，蛇自己溜走了。打那以后，祖尔嘎时不时做噩梦。父亲觉得他是鬼魂附身了，请来苏尼（巫师）做了一场驱邪仪式。
“只做这个仪式还不行，你这个娃儿魂儿丢了！”
这样，又重新择取了良辰吉日，拿出家里的一只羊，招魂仪式很快就举行了。在那个星夜，来帮忙招魂的邻居来了很多，“祖尔嘎啊归来，屋外有豺狼虎豹，屋外有蛇虫噬啮，家中才有温暖的火塘……魂魄啊归来……”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孩儿的，各种呼喊声混杂起来，形成一股势不可当的洪流，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间。
“我不该叫他一个人去密林中驱赶羊群的，唉，这孩子的魂魄一定是被蛇精摄去了！”
父亲的自责发自肺腑。每次听到这里，祖尔嘎就觉得心满意足，他的梦魇换来了父亲额外的关注，从父亲的痛楚中，他感受到崭新的甜蜜和幸福。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因为一次经历，亲人之间割舍不掉的情意表露无遗。浪迹荒野的魂魄似乎听到了召唤，他又活蹦乱跳起来。这一次丢了魂魄的事情很快就成为美好的回忆，直到他的魂魄又一次丢失。
那时，祖尔嘎已经成长为一名少年，作为成长的标志事件，他可以单独去放羊了。他小心翼翼地选择了村子下面由灌木林和草丛构成的下坡地。春天，羊群喜欢的嫩叶都冒了出来。
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祖尔嘎躺在一张披毡上，阳光晃到了他的眼睛，他将右手手腕遮盖在眼睛上，乜斜着眼睛，通过手腕下的缝隙瞭望着对岸阴冷的山坡。阳光好久才能照耀那里呢，还是向阳的山坡好啊。祖尔嘎嘴角浮上一丝惬意，一首情歌正在他的心中酝酿。
溪水从山上涌流出来，滋养了整面的坡地。横断山脉间南北走向的两山拱卫下，坡地和山谷显得深藏不露。很早前这里还没有名字，应该是在祖尔嘎的天祖那一辈吧，为躲避械斗，几户人家翻山越岭而来。据传，乔伦门家支的祖先经过了这里，首先就是被这一弯清澈透明的溪水所吸引，他们决定停下迁徙的脚步，命名它并小心经营这一方天地。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经受了自然灾害和家族外部之间的争斗，村庄还是坚韧地存活着，人户已经繁衍到了五六十户之多。如果不卷入新的争斗的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乔伦门村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真把这一块新命名的坡地当成了祖先的恩赐和未来家支繁衍生息的福地。
溪水日夜流淌，从山上奔落下来，逶迤经过散落的人户之间，再穿过村庄下面的牧场，直接从山脚的断崖上飞泻而下，汇入深谷里奔腾咆哮的则普拉达河，一路奔向遥远的北方。
对岸一只山鹰斜飞了过来，有可能是觑见了羊群里新诞的羊羔。祖尔嘎怵惕，注视着山鹰，双手挥舞着披毡、嘴里嚯嚯地吼叫着驱赶。山鹰似乎不为所动，继续盘旋着。凭借经验判断，祖尔嘎觉得它会瞄准时机，随时俯冲下来叼走羊羔。第一次放牧岂敢有差池？祖尔嘎唱歌的兴致没了踪影，他把披毡和包裹撂在岩石上，拿起弹弓走入灌木丛中四处巡视。
在弹弓和声音的连续轰赶下，日上中天的时候，垂涎欲滴的山鹰已失望至极，倦乏地飞回了筑在崖壁上的巢穴。在灌木和草丛中跋涉了一大圈的祖尔嘎也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岩石上。
单独放牧的第一天，假如就这么顺顺当当度过，也算平平淡淡。但是，就在饥肠辘辘的祖尔嘎吃完带在身上的干粮过后，就在他蹲下去以手掬水而饮的当口，让他失魂落魄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情的起因正是那首在祖尔嘎头脑里萦绕了许久的情歌。
“啊咿啰，翅类翔于高天，蹄类窜于林地，人类行于道路。终了各归其命。”
歌声飞出丛林。听到歌声的瞬间，祖尔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荒天野地里，是谁洞穿了他的心事？这歌声细弱、甜美，仿佛是对他刚才辛苦跋涉的酬答。他丢下刚刚抓扯在手中的水草，手脚并用，奋力一步蹬上岩石，目光投向飘来歌声的河谷上游，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歌声的来源。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斜对岸山坡上的一群羊。是耿底村的羊群，他心里立即冒出这个念头。春天的太阳已经向南偏移，晃着祖尔嘎热辣辣的目光。他努力睁大眼睛，透过扑朔迷离的光斑，在一片低矮的索玛花丛中，找到了那个与他年龄相仿、正投入歌唱的人。她伸手捋着了一个高扬的树枝，摁下枝头，采摘下一朵花苞。隔着深谷瞭望，影影绰绰的。和煦的南风正在把她的歌声轻柔地送过来，时断时续。
“美丽的索玛花呀，开在我家乡，芳香被风送去了异地他乡。洁白的云朵啊，留恋我的家乡，无情的风啊，吹走了它的阴凉……”
或许是察觉到对岸山坡上有人偷窥，她拿着刚采下的花苞迅速退回山脊上，和刚从山脊另一边冒上来的姑娘会合，两人兴高采烈地回到山脊的另一边去。连面目都还来不及看仔细，祖尔嘎怅然若失，他百无聊赖地数起了耿底村蔓延到对岸悠闲啃食的羊，足有十六只。
“只要羊群还在，她一定会再次出现。”祖尔嘎胸有成竹，不无焦急地等待对方的再次出现，他甚至忘记了父亲在早上出门时要他小心放牧的叮嘱。歇息的山鹰再次盘旋在高空，他也不管不顾。果然不出所料，夕阳西下的时候，对岸的女孩儿再次翩然出现了。祖尔嘎不想放弃吸引对方目光的机会，他迫不及待地吹响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对方似乎明白了他挑逗的意味，停顿下来朝他挥一挥手。她吆喝着自己的羊群，声音同样清脆甜美。祖尔嘎忘记自己的羊群也该赶回归圈了，他拿起弹弓朝着则普拉达河的上游奔去。在与她相对的谷岸上，两岸的距离拉近了，他收住忙乱的脚步，局促不安地朝着对岸的山坡上望去。东岸的山坡略微高出西岸，晚霞映出她红彤彤的脸，使她的笑容显得羞涩而含蓄。她翕动着薄薄的嘴唇，对贸然跑来的祖尔嘎欲说还休。夕阳的余晖下，颀长的影子清晰地映在身后，她小心地在山径上摸索着前行，头戴的彩色头帕微微上翘着，仿佛随时要借助晚风的力量飞扑过河。
祖尔嘎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示意她停下来。他抽出别在腰间的弹弓，填上石子，朝对岸走在最前头的公羊前面射击，啪啪啪的响声落进丛林里。“噢哦，久啦（彝语，回头）！”在射击的间隙，祖尔嘎尝试用自己的方式驱赶对岸的羊群。走在最里面的公羊被惊到了，咀嚼着朝西岸张望，然后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知趣地掉头了。其余的羊也纷纷掉头。待羊群都回到身边，她感激地朝西岸的祖尔嘎莞尔一笑，就赶着羊迅速消失在了山脊的另一边。
美滋滋地把自己的羊群赶回家中，那时，夜幕即将降临。祖尔嘎的家人把晚餐又放进锅里热了一道。对于家人的询问，他缄默不语。擅自帮仇人家的女孩儿赶羊怎么可能得到谅解呢？此时，在跑上跑下中不小心崴伤的脚踝开始肿痛，他悄悄从屋后扯了蒿草嚼碎了糊在脚踝上。
翌日，恋恋不舍的祖尔嘎又将羊群赶到老地方，没有见到她。第三天、第四天……去了十多天后，还是不见踪影，他甚至怀疑第一天的经历是虚幻的。是否是自己那一天有点轻佻的表现吓住了女孩让她不敢前来？抑或是在父兄定夺下她已经远嫁他乡？他不断在心中这么自问自答，晚上也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渐渐地，他变得失魂落魄。家人感觉到了异样，但又问不出所以然。于是想当然地以为是上一次招的魂又跑了，考虑再次请村里的毕摩招一次魂。
一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人给祖尔嘎撮合姻缘之事，祖尔嘎坚决地摇头。再见到她之前，他是不会死心塌地与另外一个人结婚的。他在心中暗暗地下定决心。
几年前父亲走了，械斗总是会有牺牲。今年，在乔伦门村达成搬迁共识的那一个晚上，面对苦口婆心劝导的伯父，在摇曳的火塘旁，他再次坚决地摇了摇头。村民们指摘他，说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想当初，他的父亲是多么顾全大局的一个人啊。大家甚至觉得，如果祖尔嘎的父亲还健在，根本用不着惧怕对岸的耿底家支。可惜他走了，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现在，祖尔嘎只剩下二十只羊。虽然山背后的高原上还有另一个村庄，其中也有几个熟悉的牧人。虽然乃阶口村还有出嫁在那里的姐姐。祖尔嘎还是觉得羊群才是他的依靠。
有一天晚饭后，姐姐不请自来。一阵寒暄后，她关切地询问弟弟的近况，再次建议弟弟还是要尾随伯父他们去居住。“羊子不能离开羊群，人不可离开家支。”坐在熟悉的火塘边，姐姐语重心长。见祖尔嘎还不明白，姐姐只好坦言：听说耿底村正在觊觎你的羊子。
虽然没有听从劝告逃跑，姐姐走后，祖尔嘎还是多留了一份心眼儿。他再也不敢把羊群赶到河谷西岸，而是赶到远离耿底的高山上去放牧，而且尽量加入其他牧群一起混牧。晚上睡觉的时候，院子里专司看护的狗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他也会出来查看一番。睡觉时，弹弓和石子总是放在最容易触摸到的枕边，门背后还放了一根特意从山上带回的粗实的木棍。
姐姐的消息当然不是空穴来风。祖尔嘎刚刚放松警惕，姐姐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一天牧归，羊群刚吆下山，借助山势，机警的祖尔嘎远远地俯瞰到五个大汉守在了羊群必经的路口，身上都带着家伙。他只有一把弹弓，很明显，硬闯是要吃亏的，他只好躲了起来。二十只羊不明就里，带着鼓囊囊的肚子兴高采烈地冲下山去。羊群悉数被截走了，在离开的时候，对方还示威似的朝山上放了几枪，枪声碰到对岸的山崖，“咯咚”的悠长回声久久回荡在山间谷地，震碎了祖尔嘎的美好愿景。他俯身在岩石上，气得咬牙切齿。
失去了留在这块土地上的物质依靠，祖尔嘎在生活上已经山穷水尽。扪心自问，如果他还有一个精神支撑，也不会急着去另谋出路。羊群被抢夺的当晚，他夜不能寐，凌晨才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了自己第一次单独放牧的情景：溪水潺湲，映出春天的好光景。对岸山上传来一首哀伤的情歌，如泣如诉，他青春的血液被激活了。她的面庞皎洁，像夕阳下含苞待放的花蕾。这时，一只山鹰俯冲而下，他心里一惊，醒了过来。乔伦门上空的阳光透过屋瓦缝隙照映在山墙上，家狗应该是饿了，“嗝嘞嗝嘞”，有气无力的低吟声传进屋子里。
牧人们在传，耿底村还图谋过河来耕作。逃走是唯一选项了，但逃向哪里呢？临走之前，痴情的祖尔嘎来到了曾与“歌声”偶遇的河岸，放眼望去，对岸山崖屹然不动，景色一片空蒙。
二、调解
弟弟的二十只羊一只不剩地被抢夺了，这个消息对于姐姐丽玛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
乃阶口村位于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两座坚固的石桥分别连接耿底和乔伦门。起初，这两座桥是由几根木料构筑的简易便桥，官兵要来铲除罂粟的那一年，出于军队辎重能够顺利通过的刚需，官兵拆除木桥改建了稳固的石桥。耿底村背靠连绵的群山，山里面隐匿着的各个村落大多和耿底村沾亲带故。从某种角度来说，耿底村就像这些村落伸向山谷的利刃。只要耿底需要，像派出刀疤勇士这种支持总会从深山里面源源不断输送出来。很显然，势单力薄的乔伦门村就缺少后援。所以在拼杀很多年后，经过深思熟虑选择撤退是无奈之举。
刚踏出通往耿底村的桥梁，姐姐就被闻讯追赶而来的丈夫易伊厉声喝止住了。妯娌之间吵了架，然后负气要前往耿底，硬要当面讨要个说法，这怎么能够听之任之呢？越过调解人直接找冤家算账，只会使纠纷复杂化，日后调解更是无从下手。丈夫易伊深知这一点。
“听我的，你还是回去吧。人在做，天在看。放心好了，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有不偏不倚的中间人会勇敢站出来说话。我保证去聘请达古（彝语音译，调节纠纷的人）去耿底村讨回一个说法。”
丈夫的安慰恰到好处，丽玛火气消了许多，她朝东北耿底的方向凶巴巴地望了一眼。那里的群山黢黑一片，一片铅灰色的云挂在天际，仿佛被天空吊起的水桶，随时准备着呼啦啦泼下水来，洗刷试图接近那个地盘的人。气呼呼的姐姐不大情愿地被她的丈夫拉拽着回了家。
在村子里，丈夫的哥哥乌务也迎接了弟媳。平素在兄弟媳妇面前总是少言寡语的乌务目光炯炯地盯了弟媳一眼，然后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丽玛啊，彝族祖先格言就说，女人不调解纠纷，牝马不独享盐巴。出了这些事情，祖尔嘎的家支虽然搬走了，但亲戚这边，还有我兄弟二人挡起在，还轮不到妇女冲在前嘛。”
丽玛不以为然地哼哼着，自个儿先回家，甩下兄弟俩在路上窃窃私语。
晚上和自己的妻子吵了一架，怒火还没有全部消散，处在气头上的丽玛迁怒于己，将愤懑发泄在自己身上也是乌务预料之中的事儿。在自家门口，丽玛顿然觉得自己有所失礼，但她转念一想，谁叫你平时不管束好自己的妻子，让她变得骄蛮讨人厌的呢？而且偏偏这个时候还要来路口凑热闹，看我的笑话。哼哼，丽玛不知不觉又愤恨地哼哼了一句。
在乃阶口村，乌务易伊一家妯娌俩的龃龉是众所周知的。乌务的妻子来自耿底村，易伊的妻子则来自乔伦门村。当然，这个只是妯娌不和的部分原因。乃阶口村类似的婚姻还有几桩，别人都能够摒弃纷争和睦相处，唯独这妯娌两人怎么都搞不拢，这主要还是归咎于两人的脾性都太犟。譬如说昨晚的事情。听到弟弟的羊子被抢夺了，丽玛首先想到的不是与丈夫商量对策，而是觉得这件事是乌务妻子的父兄们干的，找她质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乌务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惹急了她甚至说出了“羊子被抢是小事”“你弟弟还活着都算赚了”的话。忍无可忍的丽玛上前抓扯对方，孩子们吓得一片鬼哭狼嚎，闻声从外面赶回来的乌务见状不知所措。妯娌俩的事不便插手，他匆忙叫来在村道上唠嗑的几个妇女进屋拉架。
“路上和乌务待那么久，那个该遭天谴的坏婆娘不知又教唆了些啥子馊主意？”
看见丈夫面色凝重地回家，丽玛急于知道兄弟俩在外面都谈论了一些什么。
“你不要这么背后骂人，她毕竟是我大哥的媳妇。”
易伊并不急于回答。作为一直对妻子言听计从的人，教训妻子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我就说嘛，大哥那样惧内，主动来找你，多半是受了贼婆娘的唆使，有啥子好事嘛。”
“你这样说就不对，人家说妇人的见识就是短，我看你的见识更短。人家大哥比你我都大气，说昨晚就教训了一顿嫂子，叫她找机会给你赔个不是。刚才我们两个已经去村里的达古家，托达古去耿底家调解这个事了。大哥想了个办法，说耿底与乔伦门的事我们不便掺和，就说那二十只羊子有一半是属于父母留给你的嫁妆，只是暂时寄养在你弟弟那儿的。大哥说了，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借口理直气壮地参与其中。不然的话，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父兄家的事，姻亲这边怎么好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冲锋陷阵呢？”
“啊吧吧，姐夫啊，乔伦门的男人还没有死完，你不必惊慌胆怯，还用不着你去冲锋陷阵。”祖尔嘎闷声闷气地冒出一句话，他感觉到姐夫刚才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屋内的光线不是很明亮，火塘里的火焰忽起忽落，易伊只能从语气里面揣摩出祖尔嘎的不屑和鄙夷。
“孩子他舅，你想多了。虽然两边都是亲戚，但亲戚也得分远近。你是我孩子的亲舅舅，你的事该出面我还得出面，躲是躲不脱的。我只是提醒丽玛，妯娌之间还是要以和为贵。”
祖尔嘎有些后悔情急之下唐突地跑到姐姐家来了，好像他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姐夫似的，他敏感的心怀疑姐夫心里面有一丝嘲讽在作怪。事实上，祖尔嘎只是来这里跟姐姐告别的，顺带把家里一些处理不掉的背架和锄头等生活用具拿来送给姐姐家。如果有可能的话，当然也打听一下那个耿底村牧羊女的情况。是谁家的女子？目前有没有订婚？一连串的疑问堆在心里。至于被抢夺的二十只羊，从小的所见所闻使他相信弱肉强食的法则，自然也没有想过上哪里告一状，寻求公家的公正裁决。多年来，乔伦门与耿底村的冤家账连见多识广的伯父他们都算不清楚，何况自己一个小青年呢？实力不济被抢夺了羊子，在他看来总比历次仇杀中的命案轻巧了许多，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自认倒霉。昨晚听见姐姐一家要去讨个说法，他甚至劝阻了一番的。祖尔嘎不太苟同姐姐的愤怒和沮丧。
“等事情调解好了，你还是去投奔伯父他们吧。谚语说，彝族人靠家支，猴子靠森林。”
姐姐再一次唠叨着，这一次，祖尔嘎拨弄着柴火，没有回应。
“不晓得去汉族地区做生意的阿兹旺回来没，上次邀约过我跟他合伙做生意。”
易伊有意把话题岔开，免得姐弟俩在一个找不到正确答案的问题上一直纠缠不休。
“你不要给我动歪脑筋哈，才来了一两天，就想把祖尔嘎支走是啵？阿兹旺就算赚了金山银山回来，我也不羡慕。那种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奸商，哪个跟他合伙做生意，哪个就倒霉。”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把我都说糊涂了。”
易伊觉得家里气氛压抑，他裹起披毡一个人出门了。多年来，他找到了对付缠夹不清的妻子的诸多办法，其中一条就是在妻子发飙时主动回避，时常的选择是出门散心。眼看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在夫妻之间，出门闲逛一阵回来后往往可以收到雨过天晴的惊喜。
糟糕的心情下，易伊害怕遇见熟人来寒暄，他想径直去河边听一听河水的喧嚣。在他看来，河水的声音比妻子的声音要清脆悦耳。在河边，易伊捡起一块石头抛向河心，则普拉达河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一口吞噬了落下去的石头，喷溅的水花激起的欢愉在心中荡漾。
在河边逗留了许久，心情渐渐舒坦了，易伊还想着悄悄摸摸回家，但是在村道上，躲闪不及，他还是被人撞见了。他遇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从汉地做生意回来的阿兹旺。好久不见，阿兹旺肤色变白了。他拎着背囊，要不是下巴上的那绺胡须，易伊还真是没有把他一眼认出。
几句寒暄过后，阿兹旺犹豫片刻，放下背囊，从背囊里掏出一盒东西递到易伊面前。
“老兄啊，这个东西巴适得很，是我从汉族地区带回来的，你今天运气好，第一个遇见我回村了就送一盒给你吧。彝族谚语不是说汉家茶贵彝家酒贵吗？这个就是汉族视为珍宝的茶叶。你知道不，茶可以解酒的。卖茶的汉族人说，喝了他这个茶过后底下硬火哦。”
阿兹旺越说越兴奋，开始把他的礼物吹嘘得不着边际。看到易伊把一盒茶拿在手里掂量着反复察看，又神神秘秘地叮嘱一句：“记到起，泡茶要用则普拉达河清澈的水哦。”
“你不像是要回家嘛，怎么绕到这条小路上来了？不会是一段时间不回家就迷路了吧？”易伊被阿兹旺欢快的情绪感染到了，学着对方的语气调侃了一句。
“我要去耿底那边，那边头人家的女儿要结婚了。头人跟我预定了一些丝绸。”
说到这里，阿兹旺的神色显得有几分得意。在提到“头人”二字的时候，他环顾四周，压低了刚刚还一直高亢的嗓门，神神秘秘的，仿佛他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对易伊的信任和特别关爱，否则是不会轻易就把应该秘不示人的东西随随便便抖落出来似的。
等到阿兹旺的身影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易伊才想起应该问一句什么话却被耽误了。听说阿兹旺回来了，在家里，妻子忙不迭地问，被他赊走的麂子皮的账要回来没有？审视着手上的一盒茶叶，易伊无奈地笑了笑，用茶盒敲击脑壳如实交代，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傍晚时分，受到委托去耿底传话的两位达古回来了。他们刚进屋坐下，易伊就热情地要把阿兹旺送的茶盒打开泡茶给客人喝。达古好奇地询问这个是什么，听说是汉族人喜欢喝的茶，两人不约而同地谢绝了，说实在喝不来这个。妻子丽玛起身倒了一碗酒，恭恭敬敬端给客人。
“你们还是去把乌务也叫过来吧。”
刚闹了别扭，妻子不可能去乌务家。祖尔嘎是客人，支使他去不算礼貌。易伊无可奈何就要动身，被妻子叫住，“家里的孩子就在门口耍，喊他们去通知大伯就是。”在外人面前，妻子装得若无其事，还按礼数亲切地称呼乌务为孩子的大伯，没有直呼其名，易伊感到满意。
两位达古坐在易伊家火塘上方天南海北地闲聊着，说今年的天气不错，山坡上的秋荞都颗粒饱满；说防守县城的一个哨兵几天前在烟馆被人暗杀了，原因是他吸食鸦片成瘾，经常敲诈勒索生意人；说在耿底村的头人家遇见了阿兹旺，好像又赚了一笔钱回来……
谈兴正浓时，屋外传来几声洪亮的干咳，大家都猜出是乌务到了。易伊一个人迎了出去。
“啊吧吧，两位达古辛苦了！”还来不及坐下，乌务就客套地招呼着。大家收住闲谈，一本正经地围火塘坐着，短暂的沉默后，两位达古相互瞟了一眼，谦让着要让对方先说。
“谁说都一样，二位就不要客气了。调解只有成功和不成功两种结果。”乌务鼓励着，语气坚定，目光如炬，他似乎做了听到最坏消息的打算。最坏的消息不过就是对方一口回绝调解，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在彝族民俗里并不出格。说实在的，长兄为父，乌务对弟弟易伊家的事情是反复思量过的，最终还是觉得这件事情要是对方回绝还真找不到补救办法。见到乌务进门落座，丽玛知趣地回避到了丈夫身后，紧张兮兮地捏着自己的耳环。
年长的达古环顾了一圈，清了一下喉咙，顺势朝火塘里吐了一口口水，双手抱在膝盖上，耸了耸肩，将身后即将滑落的瓦拉（披毡）朝上顶了顶，就当仁不让地发话了。
“彝族人格言说，鸡蛋没缝隙，苍蝇不去叮咬，石板上不长草，蹄印踏不上去。耿底和乔伦门之间的恩怨我们就不过多提及了。一句话就是，善从双方善而来，错从双方错而起。”
“您就直接说聘我俩调解的这个抢夺羊子的事情吧。”年轻一点的达古插话。
“在耿底我们说明来意后，那边的头人有点错愕。他抢白我们说：两位见多识广的达古，彝族格言说过，舅子老表住两处，牛羊牧两地。这些羊子是女儿和儿子打伙的，你们说给天地听天地都不相信。不与邻里共驱鬼，不让姻亲同惹祸。未必乔伦门是真的找不到男人了？”
听到对方如此奚落，祖尔嘎想要开口争辩几句什么，刚要站起，被姐姐用手肘压制住了。
“都是明白人，不必说那么多了，您就直接说结果吧。”年纪较轻的达古又一次插话。
“我们俩真是费尽口舌，最后人家头人总算松口了。他说：汉族地区贵印章，在四方使用；彝族地区贵亲戚，住遍大地上。既然乃阶口易伊家的媳妇开口了，闪电惹的祸，不牵连云朵，男人惹的祸，不连累姊妹。看在两位德高望重的达古面子上，我们就大方地做个让步，把属于女儿的十只羊子退还给她。因为羊子被撵到耿底村后，被宰杀给全村庆贺了，十只羊子就只好折算成钱了。头人慷慨地讲，折算成法币或大洋都可以的，就看你们的意见吧。”
“还是折算成银子吧，法币在山区还不太通用。”这一次，丽玛抢先发了言。
三、婚礼
头人生着闷气，对妻子的话爱搭不理。一只灰色的母鸡正在堂屋啄着玉米粒，啄而又弃，咯咯地呼唤着周围几只吱吱叫的鸡仔。天色即将暗淡下来，派出去的甘喜还了无踪影。
“我们是不是先把晚饭吃了？看样子人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妻子的声音近乎恳求。她身上土布缝制的百褶裙灰扑扑的，仿佛屋内的灰尘都被吸附在了上面，一双黑色的布鞋在裙摆间若隐若现，屋顶的瓦片和椽子的缝隙间透露出来的夕晖酷似一根根刚煮熟的面条垂下来。
“记得买两把面条回来！”早晨出门的时候，头人叮嘱再三。甘喜点头示意，却并不开腔，拿过头人的妻子数了又数才舍得递过去的几张钞票，将几包荞麦籽抱上马背驮起就出门了。
“价格上多问问才出手哈。”头人妻子装出老练的样子。甘喜听厌了，顾自挥鞭赶马。
几年前，他孑身一人来到了耿底村，可以说是衣衫褴褛，鸠形鹄面。村子里机警的武士抓获了他，并把他送到了头人这里盘问。他说他叫甘喜，五十三岁，是个孤寡老人。因为听人说这里种植和收割鸦片总是需要雇佣外来劳力，他想挣一口饭吃，才信以为真跋涉前来。
女儿一天天长大，放羊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另寻他人。想到这里，头人就收留了他。几年以来，他用自己的勤劳和忠诚赢得了主人的信任。羊只膘肥体壮，数量也越来越多。头人曾当众许下承诺，只要羊群数量到达七十七只，他一定给甘喜续娶一个漂亮的女人。
“不会是跑掉了吧？”头人面色凝重，他开始为自己派甘喜单独去乌托县城赶场而懊悔。咕咕咕，是什么声音？头人四下查看，一窝鸡都踪影全无，是自己的肚子叫了。他粲然发笑。
妻子端来一筲箕煮熟的洋芋，还有一碗已经泡胀了的面条。头人将无限爱怜的目光投向女儿的小碗，他从自己的木碗中挑了一大筷子过去。妻子津津有味地就着酸菜汤吃着洋芋，被炭火烤糊了的荞馍刚从炭火里翻出来时沾满炭灰，妻子用双手翻来覆去地拍击了多次后，才把它放到了盛满洋芋的筲箕里，粗糙的馍衬出洋芋皮的细腻光滑。这个时候，在耿底，面条还是稀罕物。托阿兹旺捎来的几把面条所剩无几，妻子没有舍得为自己煮上一碗吃。
“不怕，甘喜又不是个三岁小孩儿，我们待他不薄，有可能在城里的马店过夜了，明早一定会满载而归的。”妻子看不惯头人的焦急，又一次宽慰道。她忘了疑虑是从自己而起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疲惫不支的头人睡着了。偏偏这个时候，住在村口的武士斯拉家的狗狂吠起来。头人的妻子不敢惊扰家人，独自披衣而起，她打着火把，披头散发出门，屏气凝神往村口方向打探了一番。自己家的狗安静地睡在棚子里，没有响应斯拉家的狗叫。她返回屋内刚要重新躺下，邻近阿九家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这一次，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梯子，直接登上连接着正房的土碉楼，分别从几个射击孔里朝外瞭望。阿九家门口有一束光正朝这边移动，光束不时在夜空中划过，暴露出夜的深邃。那么熟悉的光！她心中一喜，这应该是甘喜手中蒿枝扎的火把！甘喜啊你终于赶回来了。
看着甘喜伤痕累累的模样，头人只是抱怨了两句，没有厉声斥责。这让在屋里屋外忙活了半天的妻子感到有些意外。其实，头人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新的风暴——如何决绝而不失得体地支走这个来路不明的甘喜，让他远走高飞。虽然这个仆人用得称心如意，但毕竟他年事已高，如果阴差阳错把命丢了咋办？后事的料理倒是小事，关键是死后的灵魂很可能变成孤魂野鬼来折磨主人，这才是头人担忧的事。趁活着时干净利落地打发走，比死后被其灵魂搅扰做各种仪式驱撵要省事一些。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没必要过早地让甘喜发觉主人的意图，那样会激起他的忤逆之心。特别是在女儿即将出嫁的喜庆日子里，头人不希望有任何的枝节。每每在谋划大事时，头人总会竭力掩饰住自己，表面上做到波澜不惊，内心里的风起云涌连身边的妻子也无从察觉。头人想，事情还得搁到女儿的婚事顺遂后。
“啊么么，货物掉下深壑是小事，要是人掉下去了咋个办嘛！”头人不止一次听见妻子怜悯地唠叨。这几年，全家人没有把甘喜当成外人，头人的女儿甚至已经亲切地称之为甘爷。
“城垛上的官兵又换了一茬儿，服装和以前的不一样了。”临睡前，头人模模糊糊听甘喜在叙说一天的见闻。自己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有去县城了，城垛上的哨兵总令人望而生畏，只有开染房的汉族老板一派和气。此时，头人仿佛听见县城四道城门关闭的哐当声，他困极了。
甘喜越是对自己一天的经历轻描淡写，头人的妻子越是满脑子的好奇。无论她怎么刨根问底，甘喜就是没有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如何受伤晚归的事情交代清楚。支支吾吾的，问一句就答一句，然后是沉默，还不时用青筋暴露的右手遮挡一下擦伤的额头。他的两个膝盖也都磨破了，看不见的伤疤甘喜自然不会主动透露。在他的生命中，忍受和煎熬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从甘喜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头人的妻子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才厘清甘喜一路上的遭遇。
一进入熙熙攘攘的乌托县城，甘喜就情不自禁四处打望，生怕漏掉任何一处精彩的环节。正在忘情地观赏，他牵着的马不小心撞到了路边的一个摊位。面对气势汹汹索赔的摊主，甘喜不知所措。他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不断搜索熟人，终究一无所获。最后是邻近摊位的摊主主动出面协调，事情总算摆平了。甘喜还按照调解人的建议，把马寄放到了城边的一处马店。采购完头人家交代的货物，看看天色尚早，甘喜步入一处熟悉的馆子，点了菜，加了半斤酒给自己压惊。看见平时从不喝酒的甘喜在喝闷酒，掌柜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彝语打趣，问甘喜今天是不是相亲成功了，怎么喝起了酒？头人怎么没有一起上街，你不会是从主人那儿逃出来的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就把你逮住，好去头人那儿领赏，就算做一笔不蚀本的生意。对于掌柜的冷嘲热讽，甘喜没有过多搭理。作为报复，甘喜瞧准掌柜招呼别的客人的时机，假装喝醉，没有付账就摇摇晃晃起身溜掉了，害得掌柜发现后一阵好找。
从马店里取出马，驮上货物，时间已经不早了，暮霭在远处轻轻飘荡。甘喜着急万分，临时决定不走官道，改走一条捷径回家。哪知道，曾经熟悉的捷径已是荒草丛生，一路枝丫横斜。在一处逼仄的地方，马背上驮的货物眼看就要滑落，甘喜奋不顾身上去托举，马儿借力跃出险境，但甘喜的脚下踩滑，滑落的瞬间，慌张之中，他胡乱抓住了裸露的树根。
“这全靠祖先在天之灵护佑啊。”头人的妻子听出了一身冷汗。面对甘喜的慨叹，头人的妻子想要追问甘喜的祖先都是些什么人，转念一想，这么多年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现在问了也只是白搭，于是她咽下最后一个疑惑睡觉。
在禁忌烦冗的头人家看来，女儿的婚礼一开始筹划就遇上流血的事，这个必须讳而不言。但是甘喜留在脸上的伤疤怎么隐藏呢？实在不行，甘喜你就说是自己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不小心被荆棘刮伤了吧，只要不牵连到置办女儿婚事就无伤大雅，别人应该也不会骇怪。头人的妻子提出的建议得到了甘喜本人的首肯。伤疤结痂之前，面对别人的好奇，甘喜都对答如流。
能够掩饰的不幸自然无人知晓，随着天长日久，连甘喜这样的亲历者也许都会不自觉地选择遗忘。而当不幸事件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谁还有勇气和法子予以彻底掩盖呢？如果不是在婚礼当天发生了一件让所有在场者都感到骇怪的事情，很多年过后，耿底的人们肯定还会竖起大拇指不厌其烦地阿谀奉承：头人家举办的婚礼，无疑是全村最美好的一场。
天气渐冷，更深的山里开始下雪。每每望着女儿阿果要出嫁的远山，头人总是念叨怕女儿出嫁的日子会下大雪封山，耽误送亲的队伍出行。转念一想，村里的吉克毕摩翻出经书算了又算才定下的日子，一定会是诸事顺遂的。再说，只要不妨碍出行，下一点儿小雪也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彝族人不是有谚语吗，雪来财富旺。出嫁当天，雪也的确是如约而至，而且下得简略。如此良辰美景，大家啧啧称羡。吉祥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醇香的酒喝了一坛又一坛。是啊，是头人率领大家赶走了乔伦门这个冤家，给耿底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安稳无忧，头人的女儿出嫁怎么可以不痛饮和歌唱呢？赶来祝贺的阿兹旺却虚头滑脑冒出一句玩笑：“出嫁的日子下雪，听人说是新娘小时候偷吃零食的表征！阿果你没有偷吃过零食吧？”如此不合时宜的戏谑，头人的女儿阿果虽有些愠怒，却不想扫了在场的亲朋的兴致，她强颜欢笑着，轻松应付过去了。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阿兹旺对新娘头巾的质地大肆夸赞了一番。担心在场的人不明就里，阿兹旺附加了一句说明，这头巾是他不辞辛苦从遥远的雅安采购的。
“你们耿底村谁也没有去过雅安吧？”一时兴起，阿兹旺卖弄着见闻，差点忘记了是来参加婚礼的。此时，头人正端坐在火塘上方，不苟言笑，细细品咂着阿兹旺带来的瓶装酒。
傍晚时分，接亲的队伍准时到来。小雪还在飘着，仿佛要配合泼水的仪式。九名接亲者在进入大门之前犹豫了许久，最后是一名年轻人率先鼓足勇气，脱下身上的瓦拉蒙头冲了进来。精心准备好的水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向他飞泼，瞬间来客就被淋成了落汤鸡。在跨进主人家的屋子时，带头冲锋的青年差点被门槛绊倒，引起一阵新的欢笑。看见一名同伴已经顺利进屋，剩下的八名接亲者只好硬着头皮你推我搡地跟了进来。那么多人同时涌入，泼水的姑娘们手忙脚乱，不知道手中的一瓢水先送给谁合适。阿九家的女儿阿妞失手把手中的水瓢也一同甩到了一名客人的身上，那年轻的客人回头盯了她一眼，开心地捡起水瓢，从一旁的水桶中强行舀满水，要反泼阿妞。看见对方的架势，阿妞尖叫着，慌里慌张钻进了人群之中。
一整个晚上，男人们的克智说唱（彝族人在庆祝和吊唁场合斗嘴的一种方式），妇女们的溜溜歌舞轮番上场。如果回家后有人问起耿底村头人家婚礼仪式上最难忘的节目是什么，阿兹旺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妇女们的溜溜歌舞。她们跃动着百褶裙，在堂屋里轻轻舞动臀部，嘴里的歌儿此起彼伏。舍不得女儿远嫁的头人陷入叙事歌中，久久低头沉思，往事历历浮现在心头，百感交集的他一次又一次背过身去，悄悄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阿兹旺感同身受，能够想到的宽慰之词都显得乏味，于是假装不曾目睹。在这生离死别的人世间，如此欢乐的时刻伴随的忧伤是刻骨难忘的。
“妈妈的女儿哟，女儿有爸爸，爸爸要来送行吧？若不来相送，爸爸心歉疚，女儿也留憾。爸爸送女儿，止步房门下。妈妈的女儿哟，女儿不走不行了。双手撑腰才能起，裙裾曳地来出门，泪眼婆裟来动身。妈妈的女儿哟……”
次日凌晨，雄鸡刚刚打鸣，头人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叫醒大家。可以看见，在头人家堂屋的篾席上、火塘边、草垛里，甚至牲口大棚的楼上都躺满了和衣而眠的人。庆祝到深夜的人们有的依依不舍地回家睡了，图省事儿就地倒头入睡的也有。此时，大家都不得不起来重新忙碌，为即将送新娘远行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男方家派来娶亲的男人们完成了给新娘梳妆的仪式，心满意足地躲到了大门口的核桃树下，远远地看耿底村的五六个女孩围蹲在新娘周围，用一张头巾覆盖着头顶，唱起了令观者无不为之动容的哭嫁歌。阿妞的唱词最令人动容：“亲爱的阿果啊，走是要走了，舍是舍不得。想想我们一起放羊的日子，本以为可以长相伴……”
“早行的新娘最吉祥！天不早了，我们得出发了，女伴们就留一点儿私房话以后叙吧。”负责背新娘的表哥在高声催促，姑娘们逐渐止住了自己的嘤嘤啜泣，从新娘的身边陆续站起来。昨天不小心被水瓢砸中的小伙引颈而望，他看见阿妞仍旧抱住新娘，久久不愿松手离开。
“这两个孩子从小亲密无间，一起玩耍，一起牧羊，阿果要出嫁了，自然是难舍难分。”善解人意的人们在一旁小声议论着，目送阿九的媳妇把泪水涟涟的女儿阿妞拉劝回家。此时，核桃树下已经点燃了一堆篝火，母女俩从篝火旁经过，正在烤火的几位来娶亲的客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阿妞颀长的背影上。人已经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昨晚被水瓢砸中的小伙儿目光直勾勾的回不来，直到身旁有人拿手肘捅他，劝了句“别丢人了，喜欢就找来做媳妇吧”。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一场小雪早已消停，雪融后崎岖的山路更加泥泞难行，走到乃阶口东面的山垭口时，天已经蒙蒙放亮，人们将手中的火把和马灯熄灭了，在粗重的喘气声中歇脚。远远地可以望见耿底村和乃阶口村像两片互不相干的落叶飘零在来路上。则普拉达河对岸，更远的乔伦门村则掩映在晨雾之中，仿佛一场挥之不去的隔夜的梦境。
“美丽的索玛花呀，开在我家乡，芳香被风送去了异地他乡。洁白的云朵啊，留念我的家乡，无情的风啊，吹走了它的阴凉……”
山上的空气恪守着亘古的静谧，无怨无悔，突然就被一阵哀婉的歌声震颤到了。大清早的，在这荒僻之所，是谁这么急迫地想用歌声诉说衷肠呢？人群东张西望，起初是在送亲的队伍中相互探听，继而又开始查看男方家派来接亲的人，确定九个人都在不远的前头埋头引路。继续赶路吧，天色不早了。别管他啦，应该是一早上山砍柴的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在唱。
“啊咿啰，翅类翔于高天，蹄类窜于林地，人类行于道路。终了各归其命。”
送亲的队伍刚要启动，歌声竟然不屈不挠地追撵上来，不禁使送亲的队伍疑窦丛生。有人提议不如把唱歌的人抓出来问个究竟。队伍重新停歇，所有的目光纷纷投向歌声的方向。新娘的表哥大喊：唱歌的是人是鬼，自己快点现身吧，不然我们就要开枪射击了。
在人群焦急的等待中，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男青年从岩石背后不大情愿地走了出来。他的身形健硕，两只眼睛放射出炽热的光芒。面对窃窃私语的人群，他没有畏缩不安，径自走向了新娘，在人群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掀开了蒙住新娘的头巾。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吓坏了新娘，也惊动了送亲的人们。大家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合力把来人揍了一顿，然后找来藤条将他捆缚妥当，选了两个小伙子折返，将这个来路不明的捣蛋鬼送回头人家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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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