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衣服啰，买衣服啰......”，吆喝声穿透七月薄雾，还在山那边回旋，父亲就已放下柴捆，朝土墙外扬手呼喊：“喂，朋友，天色快暗了，歇歇脚，喝口茶水吧！”
来人放下担子，黝黑的脸上沁着汗珠，自称冕宁汉人。父亲引他进屋时，母亲已在火塘边铺好竹篾席。刚煮好的土豆盛在烧箕里冒着热气，那碗珍藏的腊肉切得方正厚实。父亲转身从落满灰尘的木箱里捧出塑料胶壶，仔细擦去壶口灰渍：“亲戚送的，平时舍不得喝，朋友别嫌弃！”
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在两张脸上跳动。父亲盘腿而坐，说起曾经在西藏当兵拉练时，牧民家那碗热奶茶让他记了半辈子；货郎诉说多年来走村串寨，最怕天黑前找不到歇处。酒过三碗，父亲忽然沉默，起身对我们挥手：“去，把圈里最壮实的猪儿牵出来！”
磨刀石霍霍的声音在院里响起。父亲挽起袖子的动作庄重得像举行仪式，火光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货郎惊愕站起，嘴唇微张终未言语。他退到阴影里，目光紧追父亲每一个动作。忽然，一滴泪重重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那天晚上，火塘映红每个人的脸庞。油亮的坨坨肉在竹篾席上散发香气，这是彝人待客的最高礼数。货郎脸庞通红，父亲用生硬汉话劝酒：“喝好，吃好！”生硬的汉语与爽朗的笑声在屋内碰撞交融。夜深，货郎酣然睡在火塘边羊毛披毡上。
翌日清晨，货郎执意要留新衣。父亲连连摆手：“不要！哪有让客人破费的道理？”母亲上前一步，轻轻推回货郎的手，眼神温柔却坚定。货郎无奈，扁担吱呀声渐远，如歌谣飘向山外。
第二年蝉鸣时节，吆喝声再次穿透暑气。货郎脸上刻着更深沧桑，望着我们说：“好人啊，你们一家，夜里不闭门，心也敞亮！”他掏出几件衣服，又卸下一小袋沉甸白米，那米袋沉得像是装满了整个夏天的收成。母亲刚要推辞，他却瞥见角落里并不丰盈的玉米缸，转身大步离去。
许多年后我明白，那扇父亲一生敞开的木门，早已变成另一种存在。它穿透时间，立在所有向着光亮行走的人们心间。门后永远有暖融融的火塘，有温热的酒碗，有卸下风尘的安然一眠。这是血脉里流淌的善意，是无需言语的懂得，是父亲用一生点亮的——风雨路上永恒的灯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