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7日至8月20日，因论文写作的需要，我来到凉山，进行为期两个多月的实地考察。虽然凉山是自己的故乡，但凉山大也，我此次考察点主要选在美姑。美姑是凉山彝族聚居区的腹心地带，彝族文化保存完好。美姑不仅是“毕摩的故乡”，也是“克智”盛行的彝区。
于是，我从重庆踏上了开往西昌的列车，大约经过十七个小时的行进，来到了凉山州的州府西昌。这几年来，西昌的变化也真大，变得和其他普通的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那尊刘伯承和果基小约达结盟的雕塑和门前挂着的用彝文和汉文两种文字书写的匾牌提醒我，我真的差点认不出西昌来了。
我在西昌汽车东站登上开往昭觉方向的汽车，大约过了四个小时的左右，就来到了美姑县城。一路上的道路弯弯曲曲，在山间环绕，汽车里不断播放着彝族的歌曲。这使我想起来在电影里看过的关于毛泽东时代的“先锋号”。很奇怪，县城建在山谷间一个不大的斜坡上。来到县城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由于是阴天，整个县城烟雾笼罩。我在县城的入口停下车来，因为街道很拥挤，人们在街上只能步行。入城口是一个交易的小市场，地上放着几只等待买主的鸡和小猪，路边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用野竹子编制的箩筐，扫把，旁边有几个生意人在买羊羔的羊毛。抬头一望，县城的上方的斜坡上是密密麻麻的羊群，有人告诉我那是牧场，边放边卖，如果需要买牲口就上斜坡去看去拉。这是刚好有一位吉克阿普放牧赶羊归来，路过公路，那羊群犹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跟着领头羊行进，消失在路口，一点儿都不怕行驶过来的汽车。长在这个小市场，低头一看，脚下就是一条河，就是传说中的美姑河。
走进县城一看，随处可见那些偶尔从山上下来的年轻姑娘们，她们身着艳丽的百褶裙和贴花坎肩；在街上卖自己摘来的水果或者蔬菜。当我问一个乡下来的少女，“你的土豆多少钱一斤？”，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你觉得值多少就给多少嘛”，后来才知道，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背东西过来卖，非常不容易，卖不完的话，不可能又背回去，所以，“廉价”处理。
妇女们头上戴着因折叠而翘起得黑色头帕，下身则托着长长的裙子，走其路来，那裙子一层一层的，一摇一摆的，完全显现出贵族之气派；男子则头戴帕子，身穿被称为“件史”（羊毛兜衣）的披毡。在几次的问路中，给我印象是，与男人们的孤傲相比，女子们则显出了其热情与柔情似水的一面。有一个小女子，当我向他询问毕摩文化中心的位置时，她给我指了方向，走了一段，才发现那小女子又出现在我的后面，原来她给我指错了方向，向我抱歉，并把我带到了毕摩文化中心。当是我在想，美姑不愧是“美女之故乡”，不仅人美，心也美。看来我是来对了。
县城街道狭窄，人群拥挤，街道两旁的门牌里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原来是工匠师傅在加工银饰，柜子了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银饰。银饰在这里特别瘦欢迎，这从妇女们戴的首饰可以看出来。据了解，美姑的妇女以得到一套首饰为荣，基本上每个女子都有一套自己专有的首饰。妇女们只要有闲就捻羊毛，一做御寒用的“件史”披毡和背东西用的“阿博”垫衫。妇女们只要手一转，捻轮就旋转，把羊毛捻成线，于是把线绕在轮柱上。
来到美姑毕摩研究中心，嘎哈使者向我介绍了美姑义诺地区毕摩和克智的传承情况，在嘎哈使者及其同事的介绍下，我参观了毕摩文化馆。在美姑县城每一个下午或者晚上，基本上都能够听到朗朗的毕摩诵经声。那声音悠扬动听，抑扬顿挫。一次在沙玛家的“洁屋”仪式上，即刚搬进新屋之前进行的仪式，曲莫毕摩充分利用县城机关有限的条件，展现其技能，使我心生佩服。凉山彝族依语言不同，主要分为三个片区：依诺，什咋，所迭。美姑属于依诺，与其他两个片区有所不同的是，美姑不过火把节，火把节期间他们就“毕”，即做仪式活动。所以，美姑被称为“毕摩故乡”，据毕摩研究中心不完全统计，目前整个县的毕摩就达到四千多个。
在毕摩中心和县教育局有关负责人的帮助下，我来到美姑中学进行了了解。美姑地处大凉山腹心地带，是国家重点的扶贫开发县之一，全县辖36个乡镇，总人口21.9858万人，彝族人口占98.8%，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95.15%，是一个典型的彝族聚居县，200年全县财政收入5379万元，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1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2280元。由于地方财政困难，对教育的投入严重不足，加之教育起步晚，学校基础设施薄弱，硬软件设施与“两基”目标还有很大的差距。据了解，美姑中学已经几十年来没有出现过一个达到本科线的学生，从2009年的高考成绩来看，最高的总分也才100多。
在美姑小学调查时，了解到学校正在实行双语教学，以提高民族学生的学业。以下是一些访谈的记录：
问三年级的A班主任：家长支持孩子的上学吗？为什么呢？
答：一般来说，住在平坝的家长是很支持读书的，认为读书能真正改变命运，即使孩子不能进入大学，也要懂得基本的知识，在现实生活中会说，会算。即便是那些住在山地上的家长，这几年也看到了进入学校学习的好处，甚至出现了一些老毕摩送徒弟到学校学习的现象，说即使不能走出去，以后可以当毕摩，学习一些文字，学毕也学的更快些。
问四年级的B学生：你适应学校里的生活吗？为什么？
在生活上比较适应，我和同学关系处的还不错，平时我们都一起吃饭，一起玩耍，生病时相互照顾，同学的家人带来食物，就分给我，我的带来，也分给他们。学习就有些困难，听老师话都有些听不懂，很难适应老师的节奏，我从乡村下来，从来没有说过普通话，上课都不敢起来回答问题。
问三年级的C女生：你觉得学习时那一科最难，为什么呢？
学习中最难的是语文，我最怕写作文，也写不好，每次老师都说我“记流水账”，要我天天记日记，但我还是没有进步，比如说吃饭，看电视这些，怎么吃，怎么看，我真的写不出来。它与我们平时口头说的话不一样，如果我们按照平时说的写出来的话，会被老师批评的，会不及格的。比如说，上次期末考试，作文时写菊花，我连菊花都没有见过，所以乱编了一点，结果分数很低，真没有面子。如果我作文写的好的话，平均分就上90了，我爸爸说，上90就杀一只鸡给我吃的，真可惜。
了解凉山地区的克智传承状况，是我此次考察的主要任务，当然还要了解一下当地的学校教育。这在我来考察之前都列入了考察计划。“克智”是彝语ke nre的音译，“克”义为“口”、“嘴”；“智” 义为移动、搬动、退让。这里我们把它翻译为“口头论辩”。“克智”作为民间的口头论辩活动，是人们运用言语行为和对话艺术，讲述传统、探求知识、明辨事理、叙述历史，演述史诗的一种口头交流和信息传播的方式。要想了解克智传承，最好先找到一位杰出的克智辩手，然后跟踪克智演述者，记录他自述的学习克智的个人历史以反映地方知识"克智"的演变，以他与其他辩手的"克智"雄辩场面为文化样本，通过这个样本考察彝族"克智"的传承过程。因为“克智”口头论辩是在仪式活动上举行的，一般来说，辩手们都会来参加仪式，以某一个辩手为中心，我就会很快联络到相关的克智辩手，就会形成一个圈，有利于自己的考察和研究。
在嘎哈老师的帮助下，我随在县城赶集的当地人杰牧哈达，来到了井叶特西一个叫沙玛乃托的地方，来拜访远近闻名的克智辩手葛渣夫莫，听说他的祖先是奴隶主贵族，也就是彝族所说的“黑骨头”。“骨头”这东西在彝族传统社会有着特殊的意义，这里骨头的黑白不是颜色的黑白，而是指血统，背后是森严的等级意识。我和杰牧哈达背着礼物（烟酒糖），翻山越岭，匍匐攀岩，不知翻过多少座山，终于来到了沙玛乃托。一路上，除了在山岩上穿梭的羊群和用树叶片吹着音乐的牧童，万籁俱静，危峰兀立。
来到沙玛乃托，村落空荡无一人，我们来到葛查夫莫的院落一看，大门没有锁，走进去一看，家门也没有锁，钥匙还挂在门上。于是我们断定主人不会走远，于是大喊主人名字，整个村庄还是不见一个影儿。但狗被我们惊醒了，于是朝着我们大叫起来。整个村落的狗都连声一片，响彻了山谷。这时才出现了一个中年女子，从对面气喘吁吁地跑来，“是谁啊，把村里的狗都吓的怎么乱叫？”
我知道我们的出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我们向她说明来由，她很乐意为我们把主人叫来。不到十分钟，中年女子终于把主人家叫来了，是女主人，大约70多岁，精神抖擞，穿着百褶裙，戴着黑帕帽，赤着脚，树皮似的老茧，额上布满了皱纹。感觉与周围的环境很和谐。因为脚下都是泥巴，是牛粪，是土墙。她一面向我们解释自己在地里采荞麦叶没有听见狗叫，一面邀请我们进屋歇息。进入屋里，左边堂屋的墙上挂着几张布满烟尘的奖状，原来老人家家里还有个小儿子还在读中学，这是儿子读书时获得的奖状，也是走出大山的希望。看到我们给她带来的烟酒糖，老人家很高兴，马上倒酒祭祖先。
当我问到我们要找的男主人公到哪里去时，女主人说放牧去了，说“村里轮流放牧，这周该轮到我们家，每天晚上回来。”
我到村里来拜访葛渣夫莫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一会儿，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村长替我介绍了我来村里的目的。晚上，只见院子里一阵猪叫声，一只乳猪被杀死躺着了，说是要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我劝业没用了，生米已经煮成熟米。深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
晚上我们有说有笑，边喝酒边说唱，他们中的阿特拉比等年轻辩手边解释边表演，向我详细介绍了美姑克智演述的程序与规则。阿特拉比说他也是葛渣夫莫的子弟，已经在好几场论辩中初露芒角。激动的场面是坐在上面的老人们也不由自主地说起了克智。“远古的时候，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云......下面没有地，有地没有树......”抑扬顿挫的对辩声在村落里回荡，就连火塘里的火焰都跳起了舞，好像在欢迎客人的到来。
一直到三更半夜，我们的论辩才告一段落。女主人把我送到院里的一间房屋。想不到外面倾盆大雨，雨水不断飘进我的卧室，这一夜，我不眠。在漏房里听雨声一直到天亮，第二天，天亮了，梦醒了，迎来了一个蔚蓝的大晴天。
第二天早上，在我的央求下，村长和我一起“上山”找我的克智传人。一来真想看看他们村落的牧场，二来真想见见我的克智传人。于是我和村长又继续征程。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来到峰顶，穿过一片原始森林，就来到了牧场。我们的到来让葛渣夫莫和他的牧童感到很奇怪。忙问我们是不是来买牛。村长向他说明来意后，他非常激动地说“感觉对面的大山向我压来”“我现在老了，年轻的时候，在各式各样的仪式战无不胜，扬名美姑各地，曾经在美姑进行的克智大赛上，以精确而丰富的叙谱而获得冠军。” 原来这是一个在深山里用围栏筑成的圈，里面围着村里的五六十头牛，白天就把牛放出去，晚上就圈进来。放牧人也住在搭建的草屋里，自备食物，守护牛群。
于是我和村长跟着葛渣夫莫去放牧，我们来到山顶上，登高望远，再往前走前面就是马边彝族自治县，同时可以望见东边的雷波县了。对于放牧，葛渣夫莫用麻线编制了一个“扁尔”的套绳，其作用就是把石头放到套绳里，拿着两边的绳旋转后放开一边的绳子，把石头甩出去，能够把石头甩的很高很远，以驱赶较远处的牛群。
问：请你向我们自叙一下你成长为辩手的经历，好吗？
答：当然可以，我很幸运，我的妈妈是一个“故事的歌手”，从小在妈妈的怀抱中就耳濡目染了口头论辩，传说等，感觉克智演述很好听，后来当了牧童，于是在山坡放羊时，把从妈妈和别人那里听来的克智与同伴一起演练。与此同时，每次去参加仪式活动时，我也喜欢围绕火塘听大人们的克智论辩，那时候听的特别专心，记忆力也特好，基本上听一遍就能够记住。后来从村里的毕摩那里学习彝文字，从克智辩手那里抄来了克智演述用的经典文本，并在各种仪式中注意观察辩手的音容笑貌。在一次婚礼上他战胜了西甘萨一名对手，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一次次的演练中不断成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辩手。我妈妈常常教导我“人为一名誉，虎为一张皮”，我成名后别人非常尊敬我，后来遇到过不少论辩能手，有过平手，但基本上没有输过。
问：如何记住那么多的经典内容，如何才能成为一个杰出辩手？
答：首先要有“书”，懂得文字，这是基础。要基于“书”，但不依靠“书”。我们很多时候是在书的基础上，进行自我改造，形成自己的东西。
其次，要有好的记忆力。在各种仪式中训练自己的记忆力，但不是死记硬背。克智传承人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当然辅助于一些工具。比如演述彝族地区的风土人情时记忆地名。就采取“图像”和线索的记忆方式。
第三，要灵活应变。没有一场论辩是固定不变的，要根据对手，场合，灵活应对。这里我举自己的一个例。在我们村落的一次葬礼上，我遇到了一个强劲的远方来的克智对手，辩论了一天两夜仍然不分胜负，在最后，就比游历，于是我把脑袋聚焦于村里村外的人文趣事和自然山水，根据熟悉的程式迅速把它加工成有韵的克智，最后险胜。连村落的牧羊老人和其绵羊都成为了我辩论素材的来源。
随后不久，在临近村落一个老人的葬礼上，我见识到了葛渣夫莫丰富的“谱”知识。彝族实行父子联名制度，特别重根，重谱。在彝族社会里上到天，下到地，中到人，基本上都有谱。就像天上的星星，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美姑的葬礼很隆重，整个灵堂挂满了层层叠叠的服装，金光闪闪的装饰品以及数不胜数的食品饮料，还要宰杀牛羊，招待来送灵的人们。只要老人去世了，村里村外的人，放下手中的活，不请自来，来为老人送行。而且要“叫”所有相关的亲戚。所以，只要老人去世，县城就“倾巢出动”，从上到书记县长，下到修鞋匠都要去，至少到。整个场面，规模宏大，人群众多，组织起来并非易事。
一言以蔽之，此次考察，雅俗共赏，有花有果，有笑有泪，受益匪浅。在美姑一个叫沙玛乃托的地方，涂抹的牛粪土墙，赤脚挪移的妇女，燕子般飞舞的少女，冒着寒气的油灯，年老树皮似的老茧，额上布满皱纹的老人。堂屋墙上的几张奖状。半张脸，扒在门缝上，望着远方来的客人；也是半张脸，躲在瓦拉里，远看人们抬着白色的布带走向远方，黑色的河流在涌动。这张脸有一丝忧郁，有一丝笑意，犹如蒙娜丽莎的微笑。一头耕牛的信仰，一亩地的收成，井上抽出的新芽。一个男孩和一只受伤的鸟，一个牧羊人和一只无母的羔羊，一个女孩和一只不幸的小狗，这些都融进我驳杂即记忆。挥之不去的是一张丑陋而幸福的脸，这张脸有一丝忧郁，有一丝笑意，犹如蒙娜丽莎的微笑。这是一个村庄的不解之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