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莫阿依：女，彝族，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人，1961年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1984年考取中央民族学院（现中央民族大学），成为中国第一位彝族硕士研究生；1991年获博士学位，成为中国彝族第一位博士。留校后主要从事宗教学和彝族宗教文化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中央民族干部学院原党委书记，中央民族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市海淀区人大代表。
（彝族学者巴莫阿依）
【人死归祖】
每当打开书架，视线落在用棉纸书写的《指路经》上，我会隐约听见指路送灵的喃喃低诵，似乎还伴着铜铃声，由远及近，而后变成耳畔朗朗的高歌，使人沉酒，令人肃穆:
……从格勒嘎惹(地名)起身，到达莫木凉凉(地名);从莫木凉凉起身，到达莫木古尔(地名);从莫木古尔起身，到达莫木普古(地名)。
在《指路经》的吟咏中，在悠远的铜铃声里，毕摩指引着亡灵，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回归祖先居住的地方“莫木普古”。(《指路经》)
就在这铜铃声中，在这毕摩的吟咏里，两位我最尊敬的阿妈踏上了归祖的征途，回到祖先的乐土，“随祖擀毡，随妣纺线”去了。她们中一位是莫色尔维，一位是曲比尔布。
远在十六年前，我在西昌市银厂乡亲自参加了莫色阿妈与其丈夫马黑克迪的“尼木措毕”送灵仪式，留下了十四本仪式记录本。近在两个月前，妹妹曲布嫫在美姑伙姑洛乡洛觉村出席了曲比阿妈与其丈夫金曲阿加的“尼木措毕”送灵仪式，带回了数百张照片和十多盒仪式录音的磁带。送灵是将夫妇俩的亡灵一道送归祖地。有彝族谚语曰:“在世时，父亲为大;送灵时，母亲为大;
只言送母灵，不言送父灵。“悬崖上的老树，晚上还傲然地挺立着，早上便消失了:畜圈中的老牛早上还恰然地吃着青草，晚上便不见了。”死亡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现实，与许多民族一样，在彝族人的信仰世界中，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死亡仅仅意味着肉体的灭亡，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灵魂会将得到永生。而灵魂的最后归宿对于彝族人来讲就是莫木普古--祖先的世界，传说中彝族祖先发祥分支的地方。
莫木普古--祖先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千百年来，激发过多少人的想象?引起过多少代的遐思?彝族人的祖界，绝不是一个阴森冥冥、凄凉漫漫的地方，而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乐土:
莫木普古哩，是个好地方。屋前草秆结稻谷，稻粒金灿灿。屋后苦蒿结养子，荞粒沉甸甸。此地有河流，水中鱼儿跃。此地有森林，林中兽成群。山中有山崖，崖上挂蜂窝。莫木普古呢，坡上好撒养，坝上好放牧。莫木普古呢，山上好打猎，崖上好采蜜。你父在此住，父亲膝下好玩耍;你母住在此，母亲膝下好玩耍;从此之后呢，你就住此地。(《指路经》)
“是不是人人死后都能到祖先那里去报到?'跟着老祖先去毡、去纺线’呢?”我好奇地问巫达毕摩。“不是，只有那些死前留有儿子的人，才能进入祖界成为祖先。
原来，按凉山彝族人的传统，凡是生前有儿子的人，死后都能荣耀地提升到祖先的地位，回到祖先的世界，加入祖先的行列，福佑儿孙，享受子子孙孙的供奉与崇仰。没有嗣子，或只有女儿的人死后，不能得到祖先的殊荣，最终只能成为孤魂野鬼，饥寒交迫，作祟于人，受人驱赶，遭人咒骂，就是说生有儿子，对家支的血脉延展做出贡献，是死后祖灵与鬼魂的分水岭。在这一点上，莫色阿妈和曲比阿妈是幸运的。她俩子女双全，儿孙满堂，自然不愁没有那张进入祖界的门票。
“汉人有钱买田土，彝人有钱做'尼姆，(送灵)。”人死后，其灵魂必须通过“尼姆措毕”送灵仪式方能成为祖灵。归祖是死去的祖先生前最大的心愿与最高的目标，为祖先送灵也是活着的子孙对父母、对祖先所尽的最重要的人生义务。
【送灵毕摩】
没有“尼姆毕摩”即祭祖送灵的毕摩们，阿妈的灵魂不能附着在灵竹上，还在高山、深箐游荡;没有祭祖送灵的毕摩们，阿妈的灵魂找不到归祖的道路，还在森林、河溪徘徊。巫达毕摩常常以“尼姆毕摩”祭祖毕摩而感到自豪。莫色阿妈的送灵仪式，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尼姆毕摩”在毕摩阶层中享有特殊的地位和崇高的声誉。
“尼姆措毕”祭祖送灵仪式长则二十一天，短则七天。其目的除了表达子孙的孝心，送亡灵回归祖地，另一方面仪式中也向祖妣祈求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六畜发展，家支壮大。整个仪式程序复杂，禁忌繁多，内容丰富，主司毕摩只有具有特殊素质与条件的“尼姆毕摩”即送灵祭祖毕摩才能胜任。
毕摩世家的背景，博采群经的学识，以及高超的毕术自然是做祭祖毕摩的先决条件。但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是彝族人对祭祖毕摩的生理条件的要求和行为活动的规定。按巫达毕摩的话来说:祭祖毕摩一要使祖先完满，二要使后代完满，首先毕摩自己必须完满。身有狐臭，有麻风病、病家支病史的人不能做祭祖毕摩。“仨滴”即身体有缺陷的人不能做祭祖毕摩，年老的毕摩不能做祭祖仪式。按巫达毕摩的解释，身体上有明显的伤疤，甚至牙齿脱落了的毕摩都不能做祭祖。身体有疤痕，意味着毕摩的法力受到损伤;齿落，“克阿古”即嘴不牢，说话不算数，祖先、神鬼不会信其言语。
人们喜欢选择面善、身材高大、五官周正的毕摩主持送灵祭祖仪式。因为毕摩的体貌将影响到主祭者，特别是其后代的长相与素质。因为祭祖的仪式主要是为后代做的仪式。相反，选择专司咒人咒鬼凶性仪式的毕摩，长相越奇特，越有法力，甚至面目狰狞的毕摩，越能镇住鬼怪。
祭祖毕摩的另一个重要的条件是其儿女双全、子孙健康。这样主祭家才能兴旺发达。禁止无生育能力的毕摩祭祖。因为彝族人认为，人和物的繁衍与发展同毕摩的生育能力有关系。无嗣或绝嗣的毕摩，只能做一般的仪式，至于祭祖是万万不可染指的。
祭祖毕摩除了完美的身体条件，还要具有完美的品行与操守，严格地守行为上的诸种禁忌。禁食、禁止打杀灵长类动物，禁食耕牛肉，恐其污秽，使毕摩失去法力。忌讳在两性关系上不严肃的毕摩与有偷盗行为的毕摩祭祀祖先，恐其玷污祖先，污染后代。忌讳祭祖毕摩与做凶性仪式如咒人和断凶死鬼路仪式的毕摩吃同一锅饭菜。祭祖毕摩，不仅是毕摩也是彝族人的模。
说起祭祖毕摩，我不禁想起1994年我到昭觉县古里吉克村调查，该村的毕摩们继承家传专做祭祖送灵等吉性仪式。唯有吉克阿育毕摩一人因出生时有一只眼是瞎的，只能做“日毕”毕摩，即凶性仪式毕摩。阿育不能与同村的祭祖毕摩同饮食，甚至不能同照一张相片。为此，我专门给阿育毕摩单独照了一张单人照。还要提及的是，送灵仪式的主司毕摩只有一人，但远近闻声赶来辅助仪式的毕摩毕徒不限。据说，盛大的送灵仪式，参与的毕摩毕徒达数人甚至数十人。送灵仪式也是一次毕摩聚会。毕摩们走到一起共同切磋，相互学习。
【“马都果”招灵做灵】
高山招云雾，不招则不来，我们灵毕招就来;深谷招细雨，不同山招万雾，不招则不来，我们灵毕就来;沃土招青藤，不招则不来，我们灵毕招就来……你(指亡灵)有关节二十四，竹也有节二十四，招附竹根上，为你来做灵。(《招灵词》)
为阿妈招灵的画面、为阿普招灵的余音，至今还刻写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个刮着呼呼寒风的冬日，收割后的庄稼地上腾起一缕缕青烟。青烟旁，一位身披黑色披毡的毕摩一手持着带有竹根的竹竿，一手摇着神铃，呼唤着游荡的亡灵。竹竿上吊着一束招魂的麦冬草和一只招魂黄母鸡。毕摩从森林、湖泊呼唤亡灵，从高准山、深谷呼唤亡灵，呼唤亡灵速从东、南、西、北四方归，从亲族亲各处来。如果招魂鸡在唤灵声中剧烈抖动，就表明亡灵已经附在了灵竹上。
可那天，我陪着巫达毕摩待在寒冷的庄稼地里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也不见黄母鸡的动静。蹬着、站着，站着、蹬着，我不断地换着姿势，静静地注视着招魂鸡，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惊走了莫色阿妈的亡灵前来附灵竹。那旷野里，青烟还在升腾着、散发着，毕摩长声呼唤:“来呀，魂附竹;来呀，魄附竹;今天是吉日，为你来招灵;今日是良辰，为你来做灵。”莫非阿妈贪恋人世，不愿魂归祖地?莫非有鬼纠缠，阿妈难以附竹灵?莫非阿妈嫌祭品不够、祭牲不大，滞留世间?据旁边的人们说，这么长的时间，亡灵不附竹，是少有的现象。突然，闭着眼睛的黄母鸡惊醒起来，扑打着翅膀，在竹竿上跳起舞来。巫达毕摩松了口气，主人家也放下心来。因为亡灵附竹与否关系到送灵是否成功。
彝语“马都果”“马都”为竹灵，“果”意为招，意思是招亡灵附竹。把亡灵招附竹灵后，毕摩从附有亡灵的竹根上，取下大如玉米粒的竹节做竹灵“马都”，祖、妣的竹远形状以男女发式为据，做法有别。彝族男子椎，头发前梳;女性戴帕，头发后梳。制灵后，用纯白色的羊毛把削制好的竹灵包裹上，代表亡灵的披毡。然后，将竹灵装入手指粗的“阿基”树枝做成的“柱梧”灵桩中。
当亡灵依附在竹灵上，送灵仪式便有了确定的对象，后代便可以向亡灵献祭，向亡灵祈求福佑，毕摩也可以为亡灵除秽，为亡灵治病，送亡灵归祖了当我的思绪还停留在被招附于竹灵上的“马都”竹灵时，约且拉着我说:“走，快去看'特依聂’。
【“特依聂”纸祭】
“特依聂”意为剪纸，指用纸剪出各种图案，这些图案代表不同的祭品祭献给祖先。因为要参加莫色阿妈的送灵仪式，仪式前，我特地向巫达毕摩学习剪纸技艺。剪纸场上，阿巨克得村的毕摩与毕徒们纷纷参加“特依聂”剪纸剪好后，分发给主祭各户献给祖先。
跟巫达毕摩学的两手还真管用，一串串太阳、月亮，一弯弯祖路、天梯，一只只羊蹄、羊角，一个个火镰、木盔在我手下出现了。我的剪纸赢得在座毕徒的一阵赞叹声。剪纸是祭祖送灵毕摩必具的技能。送灵仪式上，常以毕摩剪纸的精美，图案品类样式作为评价毕摩、毕徒的标准之一。
银厂的吉克毕摩们用白纸作材料剪的图案是送给祖先的，用色纸作材料剪的图案是送给风湿病鬼的。送给祖先的剪纸图案有太阳、月亮、北斗星等星宿;有帮助亡灵归祖的祖路、天梯;有火镰、弓箭、大刀、二锤、擀毡篾等工具和武器;有畜蹄、畜角代表的家畜牺牲;还有木勺、木盔、三角腰包和领牌、领花、梳子、篦子等。剪纸的内容是凉山彝族生活的真实写照。如火镰是旧时取火的主要工具，尽管今天已很少有人用火镰取火，但火镰依然保留在祭送祖灵的剪纸中。擀毡篾至今仍是彝族制作披毡的重要工具。可见，纸乃是基于对祖先世界的构想，而祖先的世界是按照现实世界的模型营建而成的，是现实世界的翻版。牺牲等实物献祭只能为祖灵在另一界的生活提供一个方面的用度，纸祭采用象征的方式，能够满足祖灵多方面的需要，为祖先祭献出一个世界。
毕摩毕徒替送灵祖先的儿、女各户剪完各种图案的纸祭品后。要举办一个“只格者布阔”仪式即颂酒祈福仪式。由毕摩将剪纸祭品做成的纸祭交给主办仪式的各户，成为各户向祖先献祭的祭品。各户的男主人分两组单脚下跪向毕摩敬酒三巡表达感谢，儿子各户为一组，女儿各户为一组。前两巡酒，毕摩回请敬酒者喝，第三巡酒由毕摩和毕徒喝下。接着，由巫达毕摩念诵《颂酒经》为祖灵的儿女子孙们颂酒祈福。各户给毕摩和毕徒1角、2角、5角、1元、2元的小额纸币，比赛哪家给的张数多，得到的福禄多。毕摩在诵经中，用非常美丽动人的诗句，刺激人们，争着给毕酬，争着要福禄。在快结束时，巫达毕摩这样念道:
在座的族亲，在座的姻亲，金银献给毕，子孙九代俊;大刀献给毕，子孙九代有势力;牛羊献给毕，子孙九代富;五谷献给毕，子孙九代饱;骏马献给毕，子孙九代勇;猎犬献给毕，子孙九代聪。爬到山顶上，提得被鹰叼伤的雉鸡;行至森林里，猎得九只獐和鹿;走到深里，遇见拴着绳子的野猪;行至悬崖边，取得九蜂巢的蜂蜜;下到大河边，捕得美鳞鱼……财富堆成山，美酒流成河，眼如月亮明，寿如大路长，道德与风范，就像湖水清亮与明镜。
整个仪式气氛热烈，主办仪式的各户人家不断地向毕摩和毕徒敬酒、敬烟、给钱。虽然我也剪了纸，做了贡献，但我发现没有人给我敬酒，没有人给我钱币。“这个毕徒白当了。”仪式后，我对巫达毕摩开着玩笑。巫达毕摩还真的从他口袋里的一大把纸币里摸了两张塞到我的手中。
【送灵牺牲】
从宗教产生的那一天起，牺牲就与宗教仪式结下了不解之缘。从中国古代的太牢、少牢到印度婆罗门的马祭人祠，从摩西时代的整牛整羊祭到基督徒圣餐礼上象征耶稣身体与血的饼以及葡萄酒，牺牲作为人与神鬼之间交往的介，在宗教仪式中占据重要地位。
可是直到参加毕摩的仪式，尤其是送灵仪式，我才真切地理解到宗教与牺牲的关系，了解仪式牺牲的丰富内涵。记得那是送灵仪式头天的中午，山风凛冽地刮着。合千和几个小伙子吆喝着从邻村赶着羊，抱着鸡，来到莫色阿妈的院子中。因为这天晚上要举行送灵仪式的序场“涅此日”咒鬼仪式，合千带着我早早地就从乡上赶到村里。合千的任务是去村里各户选羊选鸡，为送灵仪式准备牺牲。合千掰着手指算着数，“曲此瓦补曲”一只白公鸡;“仗约洛曲”一只白色公绵羊………“什么是曲此瓦补曲?什么是绸仗约洛曲?”我好奇地问合千。合千因出发在即，答应回来为我解释。合千是莫色阿妈的女婿，为妻子的母亲送灵，女婿筹划与操持是彝族的规矩。因为彝族有句谚语:“自己的脑壳自己不能剔。”即本家的人去世或送灵，要由姻亲家做具体事务
合千带着一身寒气，回到火塘边。穷追不舍，我又提出了我的问题。合千告诉我说，凡是做毕必有牺牲。而送灵仪式不仅所用牺牲数量多，而且所用牺牲种类多。送灵仪式是综合性的大型仪式，包括很多小仪式。每一种仪式对牺牲有不同的要求，因此，得谨慎备牲。我一听，来了兴致，仪式牺牲还有一番“学问”，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送灵牺牲有哪些要求呢?”我问道。合千背起了一串口诀“曲此(仪式名)瓦补曲”洁灵仪式白公鸡;“绸仗(仪式名)约洛曲”献祭仪式白色公绵羊;“灵尔(仪式名)瓦补曲”，换灵仪式白公鸡，在仪式中要把用“阿基”树枝做成的灵桩换成用青杠树做成的新灵筒;“枯砍(仪式名)瓦妈诺”隔鬼仪式黑母鸡，该仪式的目的是将亡灵和鬼怪隔离开来;“杰尔(仪式名)纳补诺”除崇祛污仪式黑公牛……嚯，原来牺牲在彝族人这里有那么多的功能。
“除了动物牺牲的种类、雌雄公母、颜色，还有哪些讲究?”合千接着介绍，彝族人祭祖还忌讳祭祀牺牲“仨滴”，即牲畜有残疾或缺陷，并认为若用有残疾或有缺陷的牺牲祭祖，后代中也会发生同样的残疾或缺陷。若用斜眼的公绵羊祭祖，这家人的后代中必有人是斜眼;用了患摆头病的公绵羊祭祖，儿孙中必有人患摆头病。合千说，彝族人在选择祭祖牺牲时，还忌讳瘦弱的牲畜。因为选用肥壮的祭牲，取悦祖灵，后代也会强壮。合千举了另一个反面例子。“文化大革命”中，一位叫杰里俄莫的人送灵祭祖，私下弄来了一只羸弱的公绵羊做仪式牺牲。结果，这家的后代全得了软骨病，不能直立行走。
后来，在田野调查中，我开始关注起牺牲，发现在献祭上彝族人讲究活献、生献、熟献、血祭的不同形式。在献祭前，要报献祭者姓名，清洁祭牲。无论做任何仪式，都有叙述牺牲来源(如《羊的来源》、《牛的来源》)的惯俗。
对付一些小鬼，彝族人不像送灵祭祖那样在牺牲上大动干戈。但即便是小小的仪式，也要用家畜的油或鸡蛋，也要念诵家畜的来源经。如“沙布呐”哐畜鬼仪式，“沙布”是一种畜鬼，嘴馋，专害畜群。仪式用羊油、猪油、牛油、鸡蛋放在烧烫的石板上，用冒出的油烟引来馋嘴畜鬼后，把石板与畜鬼(草鬼)一起送到远离畜群活动的地方。家畜的油或鸡蛋，实际上也象征着仪式牺牲，即祭品。
送灵仪式最壮观的场面之一，恐怕就是“莫卓博”展示祭牲那场。朝着“莫木普古”祖界的方向，打头的是“莫补翁”开路猪，接着按儿子先女儿后的顺序，把各家给亡灵的祭牲展示出来，祭献的牺牲由亡灵带到祖界去。独立成家的儿孙一人一大畜(牛或绵羊)在前，未分家的儿孙一人一小畜(猪)排列在中间，由近及远的亲戚每户奉献的一只(头)牺牲排在末尾。祭牲的多少、大小，既代表着子孙的多少，也表现了后代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势力的大小。
写到这里，我想算一算，一个送灵仪式究竟要用多少牺牲。正好，曲比阿妈的儿子金曲尔戈在北京，他刚参加送灵仪式回来，他说得打电话回去问哥哥金曲木石。第二天，金曲尔戈回电话通报，他家的送灵仪式牺牲:牛2头，羊7只，猪9头，鸡48只。
【神枝的仪式】
彝语“古瓦”指仪式时插在地上的树枝，大家习惯译成“神枝”。“古瓦簇”，即插神枝，是一件令人饶有兴味的活动。不过，记得我初次参加仪式时，感到很挠头。为什么要插树枝，树枝代表着什么?深入进去后，才发现，彝族人的仪式不仅是牺牲的仪式，也是树枝的仪式。毕摩用树枝布置仪式场是凉山彝族宗教仪式的另一重要特点。
毕摩做仪式要根据仪式的性质、规模，砍伐特定的树枝，削制成长短在一两尺不等被称为“古瓦”的神枝。有的神枝是带叶的“树枝”;有的是不带叶只留一杈的“树杈”;有的是无叶无杈的“棍”;有的全去皮，称作白色神枝;有的半去皮，称为花色神枝;有的不去皮，称为黑色神枝。然后，按照一定的规则插于选定的场地，构成仪式场。树枝的功能有二，其一分别代表祖先位、神位和鬼位，届时毕摩或请祖先、神灵附于其上享用祭品，帮助毕摩做毕，或把鬼怪、邪祟囚于其中，享用祭品，听候毕摩打发。其二是营造出特殊的仪式时空场景，如森林、湖泊、神域、鬼蜮、祖路、神途、鬼道、人路，以适应仪式活动的需要
关于神枝的插法，经书里有神枝图，可按图索骥。但一般来讲，有经验的毕摩早已谙熟于心，指导毕徒，随场随插。为了当好毕徒，在仪式前，我跟巫达毕摩学过各个仪式神枝场的插法，并在我的笔记本上画出了全部的神枝场图。不好意思，我的绘画本领太差。尤其是在神枝场上安排牺牲时，我就没了辙。巫达毕摩可找到了笑料，跟合千说，阿依要做主人家的话，牺牲就会降等，鸡成了老鼠，牛成了羊，羊与猪也分不开，当毕摩的就该倒霉了。
不是毕摩倒霉，而是主人家差点遭了殃，因为我的失误。我与阿巨克得村的几个小毕摩一起砍制神枝。大家一边聊着天，一边砍削。巫达毕摩过来催促，把我砍削的部分拿起来“审查”。我猜想，他一定会表扬我。因为虽然我的速度慢，但我做得很细致，凡是出自我手的神枝都一样长短。可巫达说，不成。“西阿即呢，古阿及”即不削底部，不成神枝。原来插到地里的部分，定要削一下。按巫达的说法，如果不削那一下，就与普通的树枝没有区别，插神枝时，就不知道哪头是插入地里去的，会将头尾颠倒，神灵、祖先或鬼怪就不会附于其上，达不到仪式目的。而我没有注意到那个细节。看来，毕徒不是好当的。仪式中这样的禁忌很多，得事事小心，要不就会祸。
插好了神枝龟，为祖先、神灵、鬼怪安排好位置，毕摩毕徒就位，主人家就位，参加仪式的客人们就位，仪式才能开始。有彝族谚语曰:“牺牲备得不”所以插神枝对毕够，伤着的是主人家;神枝插得不够，伤着的是毕摩毕徒。摩来讲是件严肃的事儿。
牺牲备齐了，神枝插好了，为祖灵治病被祟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祛病祓祟度祖灵】
“为祖灵治病除祟?”这是当时我感到最不好理解的问题。活着的人会生病，亡灵也有病要治?怎么给亡灵治病除祟呢?事过多年了，我仍还记得参加莫色阿妈送灵仪式时的兴奋与激动。七天的仪式，每一天都是新的挑战;数十个仪式活动，每一个都增加着我对彝族祖灵信仰的认识。
合千是父亲巫达最好的助手，也是我最好的现场指导老师。他一边检查着主人马黑家准备的草药，一边对我说:“就像人一样，人会生病，祖先也会生病;活人会受到鬼怪污秽的纠缠污染，祖先也会。再说，祖先还带着生前的疾病和鬼祟。有病，祖先会疼痛，有鬼祟污秽的缠绕，祖先会不安。不仅去不了路途遥远的祖地，还会纠缠儿孙，让儿孙得病，让后代不安。因此，把祖先送走前，要给祖先治病除祟。”
在一般人的心目里，祖先与后代有着血缘关系，祖先的义务是庇护后代，后代的任务在于提供祭品，遵从祖制祖规，荣誉祖先的英名。看来，彝族的祖先不尽然。彝族族人除了纸祭、牲祭，为亡灵在祖界的生活提供用度，还有“杰尔”“枯砍”“死为祖先祛除疾病鬼祟的任务。送灵仪式中的“则烁”刹”“赤克”“曲此”等等仪式就旨在帮助亡灵脱离鬼祟，成为干净、健康、强壮的祖灵，能够回到祖地，保护后代的善灵。
“则烁”“杰尔”，意为脱去邪祟。“枯砍”，意为砍断与，意为除污。意为除病苦。“赤克”是用山羊来带走亡灵的邪污秽之物的联系。“死刹”祟。“曲此”意为清洁亡灵。单从以上仪式名称就可以看出，彝族人为了亡灵祛除疾病鬼祟所费的苦心。
合千把备好的草药带到仪式场，由巫达做“火”收式，可译为蒸汽除病仪式。首先，设立除疾场，称为“火得”蒸的地方，即为亡灵除疾祛病的地方。其方法是，在仪式场上挖一小土坑，搭一灵架于其上，东西南北四方插神枝，以示封锁各路病源。接着，将烧红的铧口放在灵架下的土坑里，把祖灵桩放在灵架上。巫达毕摩右手持生鸡蛋向外(顺时针)绕祖灵两圈，同时念诵《疾病附蛋经》，经文的内容是将祖灵头、腰、足、内脏的疾病引到鸡蛋上来。然后，将草药捣碎放在烧红的铧口上，再把鸡蛋打在草药上，顿时冒出蒸汽，直冲灵架上的祖灵柱。毕摩把神扇盖在灵架上，口中念道:“锁住东方来的病，锁住西方来的病……阿妈(女亡灵)病愈，阿普(男亡灵)痛除。”然后，对燕治过的祖灵桩进行占卜，推测男女亡灵在除疾前患过什么疾病。在“则烁除污仪式和“死刹”除病苦仪式中都有这个蒸治亡灵的程序。
用草鬼用移祟牺牲带走邪祟病鬼是毕摩仪式的特点。但用野生动物祛病除祟恐怕很少有人听说过。在银厂期间，我曾到白马乡去访问著名毕摩吉克则伙，则伙毕摩告诉过我，从前为生前患有麻风病、病的亡灵送灵时，要举行除病鬼仪式，用蛇来引走麻风病鬼，捕猴子来牵走结核病鬼，山鸡来带走肝病鬼。其具体做法是，在送灵仪式结束时，把仪式中为祖灵治病的草药及各种鬼像背负在动物身上，作法念咒后，挖掉动物的眼睛，送住远远的荒无人烟之地，以防其寻路返回。这使我想起跟马学良先生学习的云南楚雄彝文古籍《作祭献药供牲经》。据经中记载，为患传染病死亡的亡灵除病时，“树端猿净邪，水中蛙净邪，荒原蛇净邪，祓除入祖行，被除入祖列”。也就是指这种用断生动物祛病除祟的仪式。
【求育与交媾巫术】
莫色阿妈的送灵仪式一直对我开着绿灯，直到进入“治着”仪式，阿妈的小儿子马黑硕铁告诉我不能“看”这个仪式，接着还有个叫“博”的仪式也不能参加。原因很简单，女性和儿童不能参加。
仪式前，待夥沒千向我传达过这个信息，有的仪式我不能参加。但到这时，越不让我参加，我越想参加。究竟什么仪式非得是男性的仪式，连看也不让妇女儿童看。我知道，合千不会帮我，也帮不上，我得求助于巫达毕摩。果然，还是老毕摩说了算。主人家不再坚持，尽管有些不悦。
我带着忐忑的心理站在离仪式场十步许的地方，观看了“治着”求育仪式。仪式依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果树举行。树前用插神枝搭一象征性的小房，将男女祖灵置于其中。备烧烫的石板，上置母猪油和一束招魂草。仪式参加的人员是送灵祖先的成年男性子孙。他们依长幼辈分秩序围小房和果树跑九圈。每一圈，接过毕摩递给的蘸有母猪油的招魂草放入自己的裤裆。仪式后，巫达毕摩解释说，这样做是祈求亡灵保佑子孙生育更多的后代，像果树一样，根深叶茂，果实累累。同时，毕摩念诵《治着求育经》。经文大意是:远古时，因不做“治着”仪式，人类不发展。到了那布时，开始做“治着”仪式，人类发展繁衍起来。“治着”求繁衍，子孙千百万。
“博”系彝语古语，意思是交、交合的意思。仪式将黑猪和白公羊的四肢相交对放在仪式场上，作性交状，把装有祖灵桩的灵筒放在猪、羊的身子中间，表示祖妣再次婚媾。同时，旁边有白蛋、黑蛋(染成)、白羊毛布、黑羊毛布、甜荞、苦荞，穿有白黑两色棉线的针公、针母，白酒、红酒各一杯。毕徒在仪式过程中，配合经文，把白黑两色的各类物品混合在一起。巫达半摩念诵《博》经文。经文描绘马、鸡、狗等动物发情交配的情状，似乎是引诱男女祖灵。用“马驹的四肢”喻男器的粗壮，用“石磨的磨口”来喻女器的宽深。经文的结尾说:“阿普阿妈交，白羊黑羊交，白酒红酒交，白蛋黑蛋交。白布黑布交，甜荞苦养交，针公针母交，喔……嘿嘿。
可见“博”仪式不仅旨在人类自身的繁衍，也旨在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活资料的增加与丰产。彝族人在生产、生育的实践中直观地体察到人的增殖、家支队伍的壮大离不开食物的供给、物质生产的扩大，因而在祈求人口繁衍的同时也祈求物的增殖。“博”是男女祖灵的交合、人的交合，也是牲畜、庄稼的交台。
我在调查时曾为在庄严的送灵祭祀上，在死亡的仪式上施行繁殖巫术，举行着生的礼仪而感到困惑不解。而了解了彝族人关于死亡与生殖、毁灭与新生的观念，了解了彝族人交感的思维法则，对彝族人以老一辈的死亡求来族裔的繁衍、增殖，对彝族人祖灵信仰与生殖崇拜的交织、混融也就茅塞顿开，知其所以然了。难怪，成功的送灵仪式在彝族人看来，预示着丰产、多子，展示着无尽的希望。
【送灵】
阿普与阿妈，左手拿皮鞭，右手握木杖，吆喝赶畜行;阿普与阿妈，左挎粮袋，右肩挎酒囊，抖擞赶路去;阿普与阿妈，左手握锐矛，右手持利剑，出征御敌去;阿普与阿妈，左肩挎神弓，右肩挂箭简，刺杀拦路鬼……
(《指路经》)
祖地虽然美好，但归祖之途道远而凶险。阿妈的亡灵要经过许多的艰难险阻才能到达目的地。因此，在送灵仪式上，有许多导灵、助灵，使亡灵离开人间回归祖地的活动与措施。
“莫玛”指路送灵是送灵仪式中最重要的活动。“莫玛”的意思是教路指路。送灵仪式中专有一场指路仪式。毕摩一边摇着神铃，一边念诵《莫玛特依》(《指路经》)。向祖灵指明通往祖地的具体的路线，从家中的火开始一站站地送归兹兹普乌(昭通)。彝族在历史上是一个频繁迁徙的民族，指路。聘就是沿着先祖迁徙的路线一站站回归祖先发祥、分支的地方。归祖路上，啸似锣鼓，猿嘶声雷鸣，豹聚黑云浮”。毕摩告诫祖灵:“路边红脖蛇，拦在大路上，你不必害怕，吹着笛子哩噜去，蛇摇头又摆尾，慌忙逃开去。”并告诉祖灵，用打竹篾的方法赶蝇，学布谷叫驱蛆虫，用牲肉喂拦路狗与挡路鸡，用扫帚清除挡路的大毛虫。除了野兽和动物阻挡祖灵归祖，归祖途中还有魔鬼邪怪来阻挠。凭亡灵自己的力量不够，还得采用“和觉”转棚，以生者集体的力量来护灵开路。莫色阿妈的“和觉”转棚队伍，打头的是儿子家，接着是女儿家，以后以族亲与姻亲排队，我也站在队伍的末尾。有的男子身披铠甲，有的手执长枪，有的挥舞着大刀，有的手握着长矛，还有的拉着、赶着牲畜。这俨然是要进行一场跟鬼魔的战斗。“走开，走开，鬼魔快走开。我头上有角，我手中有刀，角要戳着你，刀能砍着你。”人们威慑、砍杀着归祖途中的鬼怪。仪式围桥专为送灵仪式搭建的祭棚转三圈，以转棚的人多、牲多，队伍壮大、叫吼声大，放的枪弹密且时间长为吉利。
在亡灵归祖中，牺牲也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牺牲在送灵中主要是用作交通工具、引路、开路。
'果姆”灵马。把骏马呈献给亡灵，念诵赞马词:“良种骏马驹，鼻孔冒白云，尾似竹梢摆，马镫鹰翼翔，漆鞍供灵骑。”同时，向骏马酒水，直到马抖动身体，表示亡灵接纳。仪式后，灵马驮灵筒到“瓦也”岩洞--本家支共同存放祖灵简的地方。牵马驮灵的人，灵魂容易随祖灵而去，因而事后主人家得出鸡、羊，请毕摩为其招魂。
'莫补翁”开路猪。在转棚送灵时，一人拉着开路猪，走在前面，为亡灵开路。“莫补翁”要选择没有配过种、无残疾和无缺陷的小猪。到展示牺牲仪式时，由助手强行把开路猪的嘴按入泥土中，使其闭气而死。彝族山村，猪都敞放，猪的特点是用嘴拱地掀土，寻找食物。仪式处置开路猪的方式，也意味着将为祖灵开路寻路。
以前我总以为，送灵仅仅是表示孝道，尽后代的义务。通过参加莫色阿妈和马黑阿普的送灵仪式，我发现送灵不仅关系到祖灵，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后代。送灵归祖。一方面使祖灵在祖界与远近之家支祖先团聚，永享子孙的供奉，而不致沦为孤魂野鬼无所依托、受人驱赶;另一方面，使祖灵找到归宿，而不滞留人间，作祟后代。因此，如何让祖灵顺利归祖，不滞留人间是送灵仪式最基本的目的。
【魂兮归来】
《指路经》的末尾部分是招魂词，可称为“指路经·招魂篇”。毕摩在送走祖灵后，继续念诵《招魂篇》，招后代子孙魂、家支魂、姻亲魂(舅家魂)、村子魂、庄稼魂、男子附身魂、女子生育魂、福禄魂、运气魂、兹魂(统治者)、莫魂(谋臣)、毕魂、格魂(工匠)、勇士魂、六畜魂、五谷魂等回来。
族人认为，祖灵会带走各种魂灵。一方面，祖灵与人一样，对于自己生前创造的家业、自己的后代、自己熟悉的一切，均有依恋难舍之情，“不离不忍离，不忍离田地，不忍离牛羊，不忍离五谷”“不离不忍离，不忍离家支，不忍离村寨”，因而难免有带走这些魂灵之嫌。另一方面，族人、后代对祖先怀有敬仰之心、感恩之意，其灵魂亦有随祖先而去之疑。在笃信生命与灵魂不可分割的彝族人看来，“日无魂不亮，月无魂不明，人无魂难活”“庄称没有魂，颗粒无收成”失魂意味着衰败，意味着死亡。因而在送灵之后又有招魂之举。
“抬来九坛招魂酒!”为祖灵指路完毕，巫达毕摩叫道。各户带着自己家的招魂鸡和招魂草来到“招魂”仪式场前。由毕摩按儿子、女儿、族亲、姻亲的顺序招魂。其做法是，用酒杯在祖灵筒上绕一圈后，递给男主人喝下。同时，嘴里念道:“别带主人的魂，别带主人的灵，别带后代的魂，别带子孙的灵。”最后，招毕摩毕徒和法具的魂灵，每一户都给毕摩毕徒招魂钱。
肯定生命的价值，追求现世生活是彝族祖灵信仰的主题。从送灵仪式中我们不难解读出这样一组对立统一的二元结构，即死亡一生命、祖界一人间、祖灵一子嗣。从表面上看，彝族送灵仪式的指向是死亡、祖界、祖灵，但实质上，探讨死亡、祖灵、祖界，正是从另一个思维向度来强调生命，关注子嗣和现世生活。因为祭祀祖灵，其目的最终是为了祈求他们赐福后代，保佑家支的繁衍发展。
“莫木普古地，草上结稻穗，蒿上长荞麦;背水装有鱼儿回，放牧牵着獐麂归……”阿妈们、阿普们，在美丽富饶的祖界乐土安息吧!那里不再有疾病、不再有忧虑、不再有贫穷、不再有死亡。安息吧，莫色阿妈，曲毕阿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