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彝族在保留下来的诸多传统文化之中，毕摩文化绝对称得上核心中的核心、精髓中的精髓。在凉山，有一部人把做“毕”称之为“干迷信”。在凡事“讲科学”的现代社会，“干迷信”说法的背后，其实是对于毕摩文化科学性、合理性的质疑。自进入甘洛煖带密以来，根据调查计划，同学们访谈了甘洛远近闻名的以古毕摩（根据当地习惯，下文简称“以古毕摩”），参与观察了由他主持的祈福仪式。几天下来，和他成为朋友以后，同学们甚至还请他帮忙“库西”（占卜）。在十余天的调查中，同学们听闻不少以古毕摩的神奇故事，不但对这一古老而神秘的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潜移默化中对毕摩文化的认识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1 初识毕摩“大咖”
（图一 访谈阿木以古毕摩）
在煖带密田野关系人木呷的引荐下，同学们专门对田野前期资料中提到的以古毕摩进行了多次的访谈。以古毕摩出生在一个毕摩世家，传至他这一代已经有34代。他在做“毕”的几十年生涯中，搜集整理了诸多毕摩世家的经文，编成《彝族毕摩文化考释》一书。同时，他自己也发表过研究彝族毕摩源流、“尼木措毕”（送祖灵）仪式等文章，算得上一位精通彝汉文化的本土精英。面对这样一位“有效”的报道人，同学们基本上没有费多少功夫，就初步了解到毕摩文化的概况。对于毕摩文化，以古毕摩的态度是，要尽可能完整地保留下来，“这些东西不管以后还有没有人相信，最好都把它白字黑字的写在纸上，这也给以后学习和研究的人能留下一个基本的资料”。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不但将自己家族的经书献出，还说服诸多毕摩世家献出经书，耗费许多心血整理出版经书就是最大的明证。
据毕摩讲，在远古时代彝族先民部落之中，由于恶劣的自然环境与极其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人们不仅要忍受生活的饥寒交迫，还要遭受各种疫病、灾害的侵袭，面对各种瘟疫灾害、意外的病亡等，归咎于妖魔鬼怪、冤魂邪灵的作祟，以祭祀祈福、辟邪除祸、治痛解难为职业的毕摩应运而生，并逐渐为彝族社会的各阶层所接受，成为了彝族文化的核心部分。
（图二 以古毕摩展示做“毕”法器）
“毕摩”一词中，“毕”为念经消灾之意，“摩”有两层意思，一是沟通人间和天界的使者，二是长者、导师之意。从文字涵义上看，毕摩就是通过念经来沟通天界与人间的使者，是给人指点迷津的导师。简而言之，毕摩就是彝族社会文化系统中的老师。在古代彝族社会中，从土司到呷西（古代彝族社会中等级最低的奴隶）都尊敬毕摩，在彝族谚语中有“君长的知识上千，德古的知识上百，毕摩的知识无数计”，表明毕摩知识渊博，无人能及。另有一句彝族谚语“兹拉毕阿德”，意为“土司来了，毕摩也用不着起身致敬”，可见其在古代彝族社会特殊的地位和尊贵的身份。
彝族的历史传说中将“洪水之灾”作为史前时期与文明时期的分界线。史前时期没有毕摩，更没有经书和其它法具，因而“驱鬼鬼不走，祈福福不至，治病病不愈”，直到文明时期，才开始出现毕摩，并逐渐有了种种法具。毕摩凭借法具，法力大增，为老百姓招魂衲福、祛病驱鬼，无所不能。
2 以古毕摩的“传家宝”
（图三 毕摩法具“大合照”）
在访谈过程中，以古毕摩向同学们介绍并展示了毕摩的八种法具：
一是法帽，彝语“沙觉而布”，即毡毛斗笠，是毕摩举行做“毕”时与神灵交流必须佩戴的。
二是法扇，彝语“切克”，也叫“乾坤扇”，是用竹篾编制成的圆扇状，由木柄夹之的扇子，上面雕刻有鹰、虎等图样并涂有木漆。法扇一般在作祭送灵、驱鬼仪式的时候使用，有着“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神秘力量。
（图四 法扇）
三是法签筒，彝语“巫土”，多由樱桃木制作而成，两端各呈叉形尖状和盖状洗并系有背带，中空。内装特制法签，毕摩“作毕”时用于占卜，双手搓响法签，镇鬼驱鬼。
四是法网，彝语“黑括”，是用铜线或者麻线编织成的口袋，口袋尾端系有三个结，分别代表牛肾、猪肾、羊肾，用于装“经书”和其它法具。
（图五 法网）
五是法圈，彝语“乌里支”，由野猪獠牙和獐子牙等制作而成。毕摩佩戴法圈以彰显自己的威望和尊严。
六是法爪，彝语“觉西”，即鹰爪，是毕摩的护法，也是神力的象征物。
七是铜铃，彝语“毕句”，是毕摩做“毕”时摇动发声以通神灵、降妖镇邪的用具。
八是经书，彝语“特依斯尔”，是古代彝族社会的“百科全书”。
毕摩的“法具”是做“毕”的“神器”。据以古毕摩所言，过去不止这些法具，但传到今天，就只剩下这八件“传家宝”了。当然，以古毕摩和同学们分享那么多的毕摩文化知识，也展演了招魂“铜铃”，奈何现场感不强，大家始终觉得“嘴上谈摩”，将信将疑。
（图六 从左到右依次为：法签筒、法爪、铜铃）
3 参与观察毕摩做“毕”
机缘巧合，海棠镇双马槽村某村民家中，其长子阿木（阿木为化名，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在外读书。恰逢暑假，主人家派遣阿木来邀请以古毕摩去做“毕”。某天晚上九点，同学们闻讯跟随毕摩来到阿木家中。出于礼貌，同学们在海棠镇买了4件啤酒作为参与观察的“礼物”。或许是主人家多次做“毕”颇有经验，或许是毕摩事先在电话里叮嘱。仪式开始前，主人家早已准备了仪式所需的一只大公鸡，九条柳树枝、若干蕨草和稻草，两块用火烤过的石头。很有意思的是，彝族人过去用火塘烧柴火，阿木家现在改用电炉了。
做“毕”过程中，念经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吟唱和念诵结合，在仪式中几乎没有停顿。宰杀之前，阿木以及爸爸、妈妈、弟弟、弟媳、妹妹围成一圈，由阿木的叔叔拿着公鸡围着逆时针和顺时针方向交替转圈，再把鸡交给毕摩。毕摩一边念经，一边拔掉公鸡气管部位的羽毛，用匕首把喉管割开，将鸡血滴到碗里，并将鸡血抹到柳条、稻草上面。毕摩从鸡的翅膀靠背的部位，折断一根骨头（有的毕摩会插入一节竹子来吹）打通气管，然后再从背部吹起，让气流从鸡的嘴里出来，产生鸡鸣的声音。吹气的时候，需要一直手捏住鸡冠，把鸡头抬起来。然后拿起鸡从割开的气管吹气，公鸡发出类似打鸣的声音。这个吹气是个技术活，除了毕摩，普通人吹不出来公鸡打鸣的声音。放下公鸡后，毕摩戴上法帽，继续念经，开始摇动铜铃，屋里的人都被铜铃声摇得心驰荡漾。
（图七 以古毕摩用公鸡给阿木家做“毕”）
过一会儿，毕摩拿起公鸡扔出门外，鸡头朝外，即代表仪式已经圆满成功。扔鸡是整个仪式的最后环节，彝语称为“瓦莫董”，扔出的鸡如果头朝门口，意味着整个仪式顺利完成。如果鸡头朝内，可重复扔（毕摩再念一次经文），但重复了三次以后，意味着仪式没有成功，主人家会择日再请其他毕摩来做仪式。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周围邻居们会问主人家“瓦莫依依”，意思是“仪式是否圆满”。
接下来，毕摩喝口酒，将嘴里的酒全部喷出，把鸡舌头从鸡头里取出，大声向主人家报告鸡舌头是向内弯的。据毕摩说，舌头向内弯，代表吉祥。向外弯的话，则是凶兆，需要另做一场“毕”来补救。整个仪式过程长达两个小时，在那种肃穆的气氛，同学们渐渐被带入毕摩文化中，大气也不敢出。受过高等教育的阿木学长，则不停向同学们劝酒，并解释祈福仪式相关环节的文化意义。
（图八 以古毕摩展示向内弯曲的鸡舌）
4 牛刀小试的“库西”
经过多次的接触，同学们已经和以古毕摩混成了朋友。毕摩就是煖带密相邻的跑马村村民，对煖带密的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地方掌故如数家珍。因为田野关系人木呷的反复叮嘱，他知道同学们此行的调查主题是煖带密村落文化志，加之作为毕摩身份的文化使命感驱使，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和同学们“泡”在一起，回答大家提出的各种问题。闲暇之际，毕摩为大家演示了毕摩仪式最基本、最简单的“库西”（占卜）。小潘同学向毕摩提供了出生日期与生肖。根据毕摩的说法，在彝族文化中，一个人的生日是从母亲怀孕开始算起，一般来说会比正常的年龄算法大一岁。毕摩通过当场绘出的占卜图，推算出小潘同学的运势、禁忌事项。据小潘同学说，让他自己最为震惊的是，今年春天以来心脏方面的疾病发作了三次，不能剧烈运动、熬夜以及情绪剧烈波动，而毕摩精准给予的健康建议：第一条就是要“要保持情绪稳定，提防猝死……”。第二是不要受惊吓，也不要过度的开心和难过。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他觉得不可思议：一是自己来煖带密之前，不认识以古毕摩。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呢？二是自己身材高大，体格比较健壮，毕摩也不大可能从身体的外表推测出自己健康有恙。这让小潘同学由衷叹服毕摩文化的深邃玄妙之处。
（图九 以古毕摩为同学们“库西”）
看到毕摩“库西”如此灵验，同学们都争着请毕摩给“算一卦”，大家除了得到了一些比较吉利的运势推测，同时也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建议。同学们共同的感受，就是为神奇的毕摩文化所震撼。
5 灵验的“干迷信”
以古毕摩有过两次替人做“毕”求子的特殊经历。第一个故事中，做“毕”的对象是“不孕不育”的年轻夫妻，他们祈求通过毕摩仪式来成功怀上孩子。这个仪式是为了招“生育神”，仪式结束后不久，妻子确实有了身孕。但仪式过程中需要有一个人（此人是主人家的汉族邻居，不熟悉毕摩仪式的相关禁忌）牵羊绕圈，毕摩闻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臭味，便问他是不是刚吃了狗肉，那个人表示确实刚吃了狗肉就过来帮忙牵羊了。毕摩本想阻止他去牵羊，但为时已晚，已经触犯了仪式的禁忌。原来，在彝族文化中，狗是不能宰杀、食用的，刚吃过狗肉的人来牵羊，污染了仪式的纯洁性，在极其讲究仪式法器纯洁性的毕摩仪式中是大忌。果不其然，那对年轻人还没等到生下孩子就已经离婚了，妻子腹中的孩子也被人工流产拿掉了。
第二个故事是，有一个妇女找到以古毕摩，求他招“生育神”让自己成功怀孕。毕摩在仪式中拿来做“毕”的鸡仔通过解剖后发现鸡仔的器官有异常。据说是鸡仔的器官通过作法后与人体器官健康情况相对应。毕摩当场就表示妇女身体的左侧是“不完整的”，左侧生育器官有缺陷，根据作法的征兆断定她不能够怀上孩子。事实上这位妇女此前因为宫外孕通过手术摘除了左边的卵巢，但以古毕摩并不了解这些情况。
在凉山的毕摩队伍中，像这样“干迷信”的灵验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大到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小到伤风感冒、出门摔跤，都可以请毕摩做“毕”以满足健康平安的美好愿望。凉山人对于做“毕”的态度，一部分人选择完全相信，也有一部分人认为这只是“迷信”，更多的人选择“打针吃药”与做“毕”同时进行。不管“科学”也好，“迷信”也罢，许多事情是现有的知识体系无法解释的……
原载：民族学了没；作者：张中奎 潘枭 刘佳雨 马华俊 四郎旺青 杨舒斐 阿斯哈尔 张芃；审核：马富英 阿什巫来子；单位：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