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川大凉山走出来的彝族学者马林英教授，治学一大特点是善于收集近现代史上与彝族相关的历史素材，旁搜远绍，对任何她认为有价值的信息寻踪觅迹，追本溯源。2002年，她在网上偶然看见一张1939年自家表姑与外国人的合影，大为惊讶，这是她在家族老人中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凉山彝族妇女与外国人合影”，这在旧中国彝族社会非同寻常，她感觉背后有故事，立即开始追溯照片拍摄背景。大海捞针是她的强项，不久便联系上了照片中人物之一伊莎白·柯鲁克（Isabel Crook），双方由此开始了长达十多年的交往与访谈，最终完成《百岁人生中国史：从西南民族考察到荣获“友谊勋章”的伊莎白口述记录》一书（书稿报经上海民宗局审查合格，今年内由上海三联书店付梓印刷出版）。
冯利（彝名巴胡乌芝•史妞）-（马林英提供）
伊莎白于1915年出生于成都的一个加拿大传教士家庭，2023年卒于北京，享年108岁。她是生于中国、服务于中国、卒于中国的加拿大人。她的人生像一个长达百年的社会人类学样本，见证了中国百年历史各个节点的风云激荡。
马教授多年研究西南民族地区近现代变迁，也追述过西南彝族地区外国传教士的足迹，她对百年来的西南中国有丰富的认知，《百岁人生中国史：从西南民族考察到荣获“友谊勋章”的伊莎白口述记录》开篇起始，她就对伊莎白的出生环境和时代背景做出了宏大叙事，让读者由宏观而微观，进而聚焦伊莎白。伊莎白的父母于1912年作为传教士从加拿大漂洋过海、长途跋涉四个月之久，到达四川成都，成为华西医科大学的创始人之一。出生于这样的知识分子和宣教士家庭，伊莎白从孩童起就对中国充满家国情怀，视此国为自己的祖国而终生奉献之。伊莎白的百岁人生可分为两个阶段：前半生（1915-1948），后半生（1948-2023）。中间转折点是1948年，她开始在中央外事学校（北京外国语大学前身）工作，成为新中国最早、最稀缺的大学英语教师之一，从此扎根教坛，为新中国培养外语、外交人才耕耘数十载。关于她的后半生，媒体有太多介绍，我并不陌生，知晓她是新中国英语教育的拓荒人。于我而言，马教授此书最吸引我的是伊莎白的前半生，她作为人类学家在中国的田野考察经历，她卓越的社会调查和学术贡献。这也是她被媒体忽视的人生重要学术亮点。
2010年5月31日上午，伊莎白（右）正向本书作者马林英（左）讲述，自己1939年前往凉山越西县西山乡西堰村时的情况（马林英提供）
1938年，伊莎白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硕士毕业，获儿童心理学硕士学位，辅修人类学专业。儿童心理学是父母为她选择的专业，她本人志趣却在人类学。她毕业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她没有选择留在加拿大过太平生活，而是毅然决然立即回到战火纷飞的战时中国，志在实现自己的人类学梦想。
伊莎白前半生的学术人生，共有四次主要的人类学调研经历。第一次调研是1938年。在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著名美国汉学家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 1884-1961)及父母的藏族友人索囊仁清（汉名杨清云）帮助下，23岁的她从成都出发，经过都江堰、汶川，爬山涉水数日，深入藏羌文化走廊的重要节点——阿坝理县加绒藏族聚居地甘堡乡八什脑村，在此开展了为期半年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这是她人生首次独立的跨文化社会历史调查实践，留下厚厚的调查日记，她因此成为首位进入藏区的西方女性人类学者，具有开创性意义（2023年，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策划的《伊莎白早期人类学调查日记——从华西坝到八什脑》获得四川出版发展公益基金会2023年度出版资助，入选四川省2024-2025年度重点出版规划项目，尚未出版）。
1939年3月，本书作者马林英的表姑（左）与艾玛（中）和伊莎白（右）在越西县西山乡西堰村合影（马林英提供）
第二次是1939年。24岁的她手持成都金陵大学社会学教授徐益堂写给正在彝族地区做田野调查的马长寿教授亲笔介绍信，跟随前往检查教务工作的46岁美国浸礼会女传教士艾玛·布罗德贝克（Emma Broadbeck）从成都出发，进入沟壑纵横、山陡路险的西康省，翻越泥巴山，冒险搭乘简陋竹筏漂流渡过水流湍急的大渡河，进入宁属彝族地区，在越西县西山乡西堰村、田坝乡斯补村（后归属甘洛县）停留，先后拜访当地彝族上层人士斯补慕理（汉名岭光电）、曲木倡民（汉名王济民）、杰潘鸠曲（汉名潘占云），最后在斯补村经中国著名民族学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马长寿教授建议，选点在大渡河北岸汉源县赵侯庙村（今雅安汉源县顺河乡板羊村），寄住彝族头人时任村保长的李光斗家中（其父李东海，彝名李里木乃，为黎州土司白彝头人），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田野调查，观察尚处于奴隶制时期彝族的生产生活、文化信仰、医疗卫生等，留下详细的赵侯庙考察日记。她的记录成为研究民国时期彝族地区社会变迁的重要资料。
第三次是1940年—1942年间。25岁的她参加了中华全国基督教协进会的乡村建设实验项目，在重庆璧山县兴隆场进行了扎实的系统式田野调查，记录整理了大量详实的一手资料，多年后形成了著名的《兴隆场》系列人类学著作，共出版三本书，英文版1本、中文版2本。英文版《Prosperity’s Predicament: Identity, Reform, and Resistance in Rural Wartime China 》于2013年在美国出版。中文版一本是201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兴隆场：抗战时期四川农民生活调查（1940—1942）》。另一本是2018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战时中国农村的风习、改造与抵拒：兴隆场（1940—1941）》。此三书将细致入微的田野调查与长达数十年的冷静分析相结合，深度描绘了特殊历史背景下中国的乡村社会和建设实验，在人类学、社会学、乡村研究乃至四川地区研究方面都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是研究中国西南地区汉族乡村社会的“汉学人类学”经典著作。伊莎白在兴隆场期间真正见识到了中国主体族群最底层、最原生态的乡土中国。
1942年，二战欧洲战场全面爆发，伊莎白的英籍丈夫柯鲁克（David Crook，1910-2000）从中国返回英国参加反法西斯战争，她随行前往，二战后期，她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著名人类学家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1901-2002），攻读社会人类学博士学位。
第四次人类学研究实践是1947年。32岁的伊莎白与丈夫返回中国，以英国共产党国际观察员的身份前往河北太行山下晋冀鲁豫解放区的十里店村开展调查8个多月，见证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土改复查和整党运动的全过程。两人合作出版著作三部：《Revolution in a Chinese Village: Ten Mile Inn》（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一书于1959年在英国出版；作为续篇的《The First Years of Yangyi Commune》（阳邑公社的头几年）一书于1966年在英国伦敦出版；《Ten Mile Inn: Mass Movement in a Chinese Village》（十里店——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一书于1979年在美国出版。她与丈夫携手扎入中国社会最基层，直接观察、记录古老国家的革命化变革细节，将中国的共产主义变革运动告诉世界，为西方世界深入了解中国现代历史作出了贡献。他们还在十里店村拍摄了近千张照片，为历史留下珍贵图像。
2010年5月31日下午，伊莎白（左）与次子柯马凯（右）正为本书作者马林英（中）提供当年拍摄的老照片归类编码（马林英提供）
伊莎白的每次人生转折都选择了中国，将其一生的热情奉献给了这片她钟爱的国土，她以实际行动打破了国界、种族、社会、宗教的樊篱，让人类学的社会实践根植于中国的田野、民族村落。在她前半生的学术实践之下，当时尚处于积弱积贫的那些边远偏僻地区，在不经意间融入了一首人类之歌，进而使得中国古老的村庄和封闭的族群与世界学术探究发生了关联。或许因为她的努力，给她踏足过的地方带来了些许变化；或许她与藏、彝、汉原住民的接触让后者惊奇知晓了遥远的世界，悄无声息地孕育了新的想象。她用一种人类共同的语言书写出了责任——记录的责任，尘世的责任，觉醒的责任，彼此的责任。她的事业永无止境，就如同汹涌奔腾的大渡河永不干涸一样，她的使命感和百折不挠的精神，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马教授此书是对历史亲历者记忆的抢救记录，她运用口述历史与文献梳理交叉互补的综合方法，相互印证和补充，保证了历史叙事的真实性与完整性。口述史领域有一句话“历史在人的口中”，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在口述史领域有重大贡献的著名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反复强调：“口述史并不是对方说什么我就记什么，还要查大量的资料来校正他们。”这句简单话的背后，是大量具体而艰辛的工作。马教授此书就是以伊莎白的口述为经，以伊莎白的笔记和大量史料为纬，经纬交叉的每个节点都要有依据，相互印证，她倾尽大量心力查阅资料，字斟句酌，苦心孤诣，终成此书。她通过与伊莎白的交流，笔下捕捉到历史的细微末节及个人的情感色彩，这是传统文献史料难以触及的。书中对伊莎白个人视角与个人经历的记述，揭示了被宏观历史叙事所忽略的“小历史”，为中国百年大历史提供了生动鲜活的个体细节，且还是一位外来者对中国的观察与观感，弥足珍贵。尤其对于严重缺乏文字史料记载的民国时期西南乡村百姓生活形态，此书通过伊莎白的讲述和调查记录，披露了被忽视的历史微观侧面，填补了传统史料记录乡土文化的空白，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及现实意义。
出版合同（马林英提供）
回望伊莎白的一生，终生情系中国，践行着双重使命：她后半生的教学生涯，是把世界介绍给中国；她前半生的人类学调查实践结果，是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她是中国百年激荡的见证者，也是中国百年历史的参与者、推动者。她在战乱动荡的异国坚持学术志向，调研不辍，活得如此精彩，如此勤奋，如此有见地，令我钦佩，景仰。她不仅是非凡的教师，也是非凡的人类学家，更是一位卓越的知识女性。她是中国人类学学术苍穹上一颗美丽的星星，却一度在时间永恒的流逝之中隐藏于夜空。感谢马林英教授这份笔耕的努力，于茫茫星海中捡拾起这抹美丽，激发出我们的感动，让我们记住了，曾经，一位叫伊莎白的外国友人，以她108岁的生命长度，亲自丈量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2025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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