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州冕宁县大桥镇，这几个字像枚焐了几十年的老印子，刻在我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是我呱呱坠地的根，藏着爸妈年轻时的苦乐，盛着我生命最初那股热乎气。
大桥是我的出生地。好些年前，爸妈正当年轻，情投意合的光景里，我悄悄在妈妈腹中扎了根。可妈妈早已遵家里安排，许给邻村人家，还办了彝式婚礼。按当时彝族规矩，要解这门亲，爸爸得赔一笔不小的财礼，可他家里穷得叮当响，根本拿不出来。那些日子，爸妈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月亮唉声叹气，在爱情和现实的夹缝里熬了好些天，终于咬咬牙：跑！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借着夜色掩护，偷偷离开外婆家，一路往冕宁县方向赶。身后是旁人的指指点点，身前是摸不清的前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会儿妈妈已怀我九个多月，肚子挺得老高，走一步都费劲。爸爸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胳膊，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山路坑坑洼洼，荆棘刮得裤腿沙沙响，有时还得趟过冰凉的小溪，妈妈咬着牙没吭声。他们走累了就坐在路边歇会儿，爸爸给妈妈擦汗，妈妈便望着远方叹气。爸爸本打算先去云南丽江找远房亲戚，实在不行就去冕宁亲戚家躲躲，可刚踏进冕宁边界，妈妈突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脸色煞白。爸爸急得团团转，总算在大桥山上找着个小小的岩房，赶紧扶着妈妈钻了进去。
那岩房又小又破，四周石头糙得硌人，墙面上满是裂缝，墙角堆着干枯的野草，可在那一刻，它就是咱们娘俩的避风港。周围的山静极了，偶尔有脆生生的鸟叫，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在给这对亡命天涯的恋人安慰。爸爸捡了些干柴生火，湿冷的柴禾半天点不着，只冒出一股股青烟，把岩房熏得雾蒙蒙的，可那点烟味，反倒让人心里踏实。
第二天下午，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岩房门口。岩房里，妈妈的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爸爸在旁边搓着手急得满头大汗，一会儿擦汗一会儿轻声安慰。等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声音响亮得震得岩房嗡嗡响，爸爸一下子红了眼，攥着妈妈的手声音都抖了：“咱们有孩子了！是咱们的孩子啊！”妈妈脸色煞白，嘴角却咧开了笑，用尽全身力气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那劲儿轻得像怕碰碎了稀世珍宝。一缕阳光从岩房小缝里钻进来，金晃晃缠在我小小的身子上，把破岩房照得暖烘烘、亮堂堂的，爸妈四目相对，眼里全是喜劲儿。
可幸福的日子刚开头就被打断了。第三天下午，外公带着几个乡亲找来了，说要带我们回去——按规矩，不把爸爸交出去，退婚的钱就得外公家出，可家里根本扛不住。爸爸跟妈妈匆匆对视一眼，说了句“我先跑，以后一定来接你们娘俩”，就转身钻进了山林。外公没办法，只好把我和妈妈带回了外婆家。那段短短的日子，成了我和大桥岩房最亲的联结，刻在心里一辈子都忘不掉。
爸妈走了这些年，我总爱翻出他们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妈妈缝补了无数次的针线笸箩，指尖摸着那些带着岁月温度的老物件，就像还能触到他们的手心。关于大桥那个岩房，他们在世时说得不多，可每次提起，爸爸的烟锅会抽得更勤，妈妈的眼神会飘向远方。年轻时被工作、家事缠得分身乏术，去出生地的念想一拖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了，孩子们也成家立业，我才有了大把空闲时间，终于能去圆这个盼了一辈子的梦——只是这一路，再也没法听爸爸叮嘱“山路滑，慢着点”，再也没法让妈妈把煮好的鸡蛋塞进我包里了。
我在冕宁县城包了辆车，司机是当地人，帮我问了好几个老乡，都说早年间修水库，那片山早就被淹在水下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眼眶瞬间热了，却还是不死心：哪怕就看看那片水，踩踩湖边的土，也算替爸妈了却一桩心愿。
十月的清晨，太阳暖暖地照着，风里带着秋的清爽。车子往大桥水库开，我心里又激动又忐忑，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从拖乌到108国道往水库的路口只有两公里，师傅开得慢慢的，每走一米都觉得离那段老日子又近了一分。路两边的树直直立着，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是在跟我打招呼：“回来了啊，孩子。”看到国道边“大桥水库（野鸡洞方向）”的路牌时，我心里一阵热乎，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就是爸妈当年走过的路，盼了几十年，我总算替他们也替自己踏上了。
车子开到彝海镇野鸡洞，海拔2400米左右，空气格外清新，吸一口凉丝丝的浑身舒坦。山一座连着一座，看着就亲，这份亲切感大概就是血脉里的联结。山上的树长得密匝匝的，风一吹叶子哗啦响，像是爸妈在跟我拉家常。村民们大多靠种玉米过日子，金黄金黄的玉米棒晾在屋檐下、院墙上，透着浓浓的烟火气，让我想起爸妈当年在地里劳作的样子，妈妈总说“玉米成熟时太阳晒得脊梁骨发烫，可看着沉甸甸的棒子，心里就甜”。
野鸡洞是个挺大的彝族村落，十月中旬秋意正浓，周围的山红黄绿相间，美得像幅画。翻过垭口，远远就看见大桥水库，湖水蓝得像块巨大的蓝宝石，阳光一照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车子开到峨瓦村，地势平了不少，能更清楚地看见水库的样子，湖面平得像面大镜子，把青山、蓝天、白云都映在里面，安安静静的让人不敢大声说话。
司机把车停在老码头路边，推开车门，湖水的湿润味儿混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想把这片土地的气息刻在骨子里——这是爸妈当年呼吸过的空气啊。蹲在湖边摸了摸湖水，凉丝丝的，心里却泛起热乎劲儿。这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虽然岩房被淹在水下，可脚下的土地、身边的风，都还是当年爸妈曾感受过的样子。
我想去桃花岛看看，通往岛上的路格外窄，会车时得小心翼翼避让，倒像是在重温爸妈当年跋山涉水的艰难。上岛要坐船，船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乡，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他说老大桥镇就在桃花岛下面，几十年前水库一建，那片热热闹闹的土地就被淹了，以前这儿有集市、学堂和茶馆，逢年过节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可热闹了。我低头看着湖水，心里五味杂陈，想着爸妈当年是不是也在这集市上买过东西，那些烟火气十足的日子，现在都沉在湖底，只能在心里想象了。
不过新大桥镇建起来了，河谷上游一排排新房子拔地而起，红砖墙、琉璃瓦看着就喜庆，村里有学校、超市还有健身广场，炊烟袅袅、人声鼎沸，像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看着这新镇的烟火气，就像看到了爸妈当年期盼的日子，总算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下来。
最后我去了水库大坝，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开，路面有点陡，师傅开得格外小心。到了坝顶，整个水库的美景尽收眼底，湖水浩浩荡荡像片蓝色的海洋，周围的山郁郁葱葱像道绿色的屏障。我静静地站在那儿，任凭风吹着头发，听着湖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像是爸妈在我耳边轻轻说话，感觉自己和这片土地、这片湖水，还有爸妈当年的身影紧紧融合在了一起。
我掏出手机拍了些照片，想把眼前的景象记下来，以后想爸妈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看。可四处打听岩房的位置，当地的老人们都摇摇头，说水库一建，那片山和岩房早就被淹了，具体在哪片水域谁也说不清楚。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重重锤了一下，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我找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爸妈牵挂了一辈子的念想，就这么被湖水藏得严严实实。
周围几个老人见我神情落寞，热情地围过来跟我聊起以前的大桥。他们说以前山上有好多野果，羊奶子红得发紫，八月炸甜得很，小时候总结伴去摘了坐在岩房里吃；还说那片岩房不止一个，夏天雨大时村民们都往里面躲，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说：“我记得你说的那个岩房！洞壁上有块发黑的石头像只趴着的兔子，我们小时候总摸着它玩捉迷藏。”听着老人们眉飞色舞的讲述，我心里既温暖又酸涩，至少还有人记得那个岩房，记得那些日子。
太阳慢慢往西沉，光线变得柔和，洒在湖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老人们陆续回家，临走时说下次再来给我讲更多以前的事儿，带我去看山上的野果林。我又在湖边站了会儿，望着茫茫湖水心里百感交集，被淹没的不只是一个岩洞，还有一段鲜活的历史，是好多人的童年回忆，更是我生命最初的根。
我想起爸妈后来的日子，他们没有被当年的艰难打倒，爸爸果然回来接了我们，一家人过得清贫却和和美美。爸妈常说“日子是熬出来的，只要心齐，再苦也能过甜”，那些年爸爸起早贪黑种地、打零工，冬天手上裂满口子却从不喊疼；妈妈操持家务、缝缝补补，一件衣服改了又改，却总能让我们穿得干干净净。逢年过节，妈妈会变着法子做些好吃的，爸爸则给我们讲大桥的山、大桥的水，讲那个藏着一家人缘分的岩房，当年听着寻常的故事，如今每一个字都带着温度。
小时候总爱缠着妈妈问：“我出生的那个岩房真的有那么暖和吗？”妈妈总会笑着摸我的头：“有啊，有你爸守着，有太阳照着，怎么会不暖和？”问爸爸当年跑的时候怕不怕，他会抽口烟慢悠悠地说：“怕啊，可一想到你们娘俩，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时候不懂这话里的重量，直到自己为人父母、爸妈不在了，才明白那份“不怕”背后藏着多大的勇气和牵挂。
夕阳渐渐落下，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水库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最后望了一眼蓝汪汪的湖水，心里默念：“大桥，我来看过你了。爸妈，我替你们再看了一眼咱们的念想，这儿的山还在，水还在，烟火气也还在，你们可以放心了。”
车子驶离库区时，后视镜里的湖水慢慢缩小成一抹淡淡的蓝。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湖水的湿气和草木的清香，我把车窗打开，想把这片土地的气息和对爸妈的思念都带回家。回程的路上，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这天的所见所闻，年轻时觉得“根”是抽象的词，直到踏上这片土地才明白，它是刻在血脉里的牵挂，是无论走多远都想回头望的方向；所谓“寻根”，不只是找到具体的地方，更是重温岁月、缅怀亲情、确认来时的路。
回到家，我把拍的照片整理出来，摆在书桌前，旁边放着爸妈的老照片。看着这些照片，就像爸妈还在身边陪着我看这片他们牵挂了一辈子的土地。我仿佛能看到爸爸指着桃花岛的方向说：“当年我就是从那片山林跑出去的，没想到现在成了湖。”也仿佛能听到妈妈轻声说：“那岩房要是还在，该多好，想再去摸摸那石头，闻闻那股烟味。”
我知道，爸妈和我一样藏着对那间岩房的念想。可念想终究是念想，就像被湖水淹没的岁月，虽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我们生命里扎了根。它让我明白，所谓的“根”从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地方，而是藏在记忆里的温暖，是父母给予的生命底色，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能让人心里踏实的归属感。
后来我常常想起大桥水库的那片蓝，想起蹲在湖边摸湖水的凉丝丝，想起船夫讲述老镇故事的语气，想起老人们回忆童年时眼里的光。有时晚饭后，我会坐在院子里，对着爸妈的照片讲讲这次去大桥的经历，风一吹树叶沙沙响，像是他们在温柔回应我。
或许有些遗憾本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岩房虽已不在，但它承载的爱与勇气早已融入我的骨血；老镇虽被淹没，但它孕育的烟火气依然在新大桥镇延续。这次寻根之旅，我没能找到那间具体的岩房，却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原来我的根，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在爸妈的故事里，在未曾被岁月冲淡的记忆里，在我对他们深深的思念里。
以后的日子里，我想我还会再去大桥。春天去看山林抽芽、野花绽放，冬天去看湖面结霜、远山覆雪。我想再听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再看看那片蓝得纯粹的湖水，再摸摸脚下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因为这儿是我生命的起点，是心里最惦记的地方，也是爸妈一辈子放不下的牵挂。而那份被湖水珍藏的记忆，那份深深的乡愁与感恩，会永远镌刻在我心底，成为人生中最珍贵的财富，支撑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