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山彝家，特别是甘洛，有一种红褐色的香甜美酒，盛放在泥质的陶坛中，用嘴吮吸，能顺着编满彩色毛线的细弯竹竿流出，它被称作“杆杆酒”，又称“桃花酒”。酒里并没有桃花，得此名是因为只有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才能酿出此酒中的上品。每年三月，当甘洛桃花次第盛开，山里的气温还稍显沁凉，“杆杆酒”的酿造便开始了。杆杆酒，顾名思义，就是用竹竿来汲取的酒。
“火木哪觉依，尼木吱基依”，这是凉山彝族流传的一句谚语，意思是汉人贵在茶，彝人贵在酒。彝人无酒不成宴，这句谚语生动形象地折射出汉人与彝族的饮食习俗。在彝语中，“杆杆酒”被称作“尔嘎”。这次我们访谈到了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彝族杆杆酒酿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挖夯村阿尔所吉莫阿姨、煖带密村杆杆酒酿造人衣过子奶奶和马叔叔，尝试重现杆杆酒的酿造技艺与其背后的文化。
（图一 煖带密村墙绘）
1.“一指头的功夫”——杆杆酒的酿造技艺
相传在远古时代，汉、藏、彝三兄弟居于一地，情同手足。有一年，彝人三弟粮食大丰收，磨面成饭，请两个哥哥吃，因做得太多，未能吃完，第二天化成了水浆，散发出奇异的酒香味，三兄弟你一碗我一碗围坐火塘慢慢喝，酿酒至此开始。在彝族民间传说中，杆杆酒与火把节的起源还有一定的联系。阿尔所吉莫告诉我们，在彝人先民发明了用火驱虫的方法后，人们用火把节来庆祝这一发明，并酿造出香醇而不醉人的杆杆酒来助兴。
现在会酿造杆杆酒的老一辈人都是在青少年时期习得。阿尔所吉莫阿姨在家中排行第七，在她幼年的时候，父母就把制作杆杆酒的技艺交给了她兄弟姐妹几人，如今她也把这门祖传技艺传给了自己的儿女，到她这一辈已经有了七八代人的传承了。现在，阿尔所吉莫阿姨肩负着非遗传承人的使命，立誓要把酿造杆杆酒的技艺传给更多的人。煖带密的衣过子奶奶二十多岁的时候从夫家的姑姑那里学会如何酿酒，是该地远近闻名的杆杆酒制作者，常有人慕名前来向她来讨教酿酒的方法，无论是何种民族、家住何处，她都乐意传授给大家酿酒的秘方，可是她的子孙们并没有传承杆杆酒酿造技艺。在访谈中，她不无遗憾地说:“没人做就不做了吧……”
（图二 煖带密衣过子奶奶）
（图三 煖带密衣过子奶奶年轻时的“老照片”）
在杆杆酒制作中，支布（竹杆）的选取别有门道，需要先把大拇指粗细的竹杆洗净、晒干，用烧红的铁丝穿透竹杆，并绑上色彩鲜艳的毛线绳子，最后压弯竹杆，有的人家会把竹杆放在门框上固定，让竹杆受力变弯。现在也有人专门售卖空心的竹杆，价格并不便宜，大约40-50元/根。
（图四 挖夯村阿尔所吉莫阿姨制作的杆杆）
（图五 煖带密村衣过子奶奶家门框上的杆杆）
阿尔所吉莫阿姨和衣过子奶奶都告诉我们，桃花盛开时天气较冷，此时的高粱最是香甜，最适合杆杆酒的酿造。制作杆杆酒，首先要选取当年产的红高粱，必须颗粒饱满、色彩光亮。其次是将高粱晒干、“打整”（筛选）。再次是用大火煮高粱，水要没过高粱，约为“三个指节”，并上下有规律地翻动，煮至高粱颗粒恰好爆开。最后是将高粱放进大簸箕里盖上棉被，密封两三天后装入坛中发酵，短则十天半月，长则数月乃至数年。为火把节酿制的杆杆酒往往酿制周期较短，过节时很快被分享完毕。存放两三年、乃至数十年的杆杆酒会更香甜，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
“百家人有百家酒”，阿尔所吉莫阿姨和马叔叔做法是在坛中放入酒曲和山上的泉水，而衣过子奶奶却是往坛中灌满50度以上的白酒，酒和高粱的比例约为4:3，并加入半斤黄糖着色。
（图六 挖夯村阿尔所吉莫阿姨酿造“杆杆酒”的官方认证书）
当被问及为什么甘洛的杆杆酒尤为醇香甜美、被列为省级非遗项目时，马叔用一个比喻形象地回答：“这就好像开车，有人开得好，有人开得不好，这是技术的差别。”比如我们煮饭时放入的水也是一指头，酿酒者的技艺往往与他们数十年的酿造经验紧密相关，这种“一指头的功夫”正是彝人民间智慧的高度凝练。
2.杆杆酒中的彝人民俗
杆杆酒最大的特征便是插在坛上的弯而细的竹竿，这是因为高粱会浮在酒体上方，所以若要饮用坛子底部的酒液，就必须用杆杆汲取。杆杆上编有红、蓝、黄、绿等颜色的毛线，五颜六色的色彩搭配反映了彝人爱美的天性。在酿酒之前还会有一场小小的仪式，酿酒人默念“不吉勒吉，不吉勒吉”，直译是不干净的鬼魂（东西）不要来，意译趋吉避凶、吉祥平安。在阿尔所吉莫阿姨的童年回忆中，他们自小就把杆杆酒当作游戏中的助兴物；在节庆活动中，孩子们喝着杆杆酒聊天嬉戏，因为杆杆酒度数低，不易醉人，老少皆宜，饮用并无禁忌。
在彝族婚礼中，杆杆酒是必备的“饮料”。在“打发女”（嫁女儿）的仪式里，女儿必须在梳头的时候喝一杯杆杆酒，女方家门口也需要摆一坛杆杆酒招待来往宾客。同时，男方家在娶亲仪式中，需要摆两坛杆杆酒迎接宾客。
（图七 彝族婚礼上的杆杆酒）
过去，杆杆酒必须是自家酿造，或者是由聪明能干的邻居、亲朋指导制作，否则便显得没有诚意。但是，今天许多家庭已不再为婚嫁仪式亲手制作杆杆酒，而是向特定的手艺人购买，由此形成村落经济小规模“内循环”。没有熟人的介绍，外人鲜能觅得购买途径。据说曾有人前往阿尔所吉莫阿姨居住的村子寻她买酒，却找不到人，最终无功而返，这也隐隐显露出杆杆酒销售的市场困境，那就是“买主找不到卖主，卖主找不到买主”。
在彝汉通婚的场景中，杆杆酒的习俗衍生了复杂多样的情况。部分汉族家庭会坚持自身的文化传统，而另一部分汉族家庭则会在婚嫁仪式中尊重对方习俗，摆放杆杆酒，按照彝族的习俗举办婚嫁仪式。在田野调查中发现，大部分汉族居民对于彝族邻居的杆杆酒习俗保持疏离态度，“我们不爱喝”“只有他们做”是汉族老乡常常给我们的答案。
3.杆杆酒的明天
近20余年，凉山喝啤酒习俗的兴起使包括杆杆酒在内的彝族本土酒文化日渐衰落。杆杆酒的衰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性价比不高。以前酒是稀缺物，彝人相聚，打一斤散白酒围坐，一人一口轮流喝，每轮也消耗不多，只因大家虽爱喝，但珍惜，怕别人不能喝到。而今酒类泛滥，一口一两或七八钱为豪爽的象征，年轻人喝啤酒更是盛行“525（两个人对半分一瓶）”“121（两个各喝一整瓶）”，喝酒以量多为荣。杆杆酒虽味甜香醇，但因是纯手工酿造，市场供应不多，成本消耗大推高销售价格，300-500元/坛。二是杆杆酒从前是饮料性质，慢饮细品，适量微熏即可，而按当下饮酒习惯，却要豪饮，后劲极大。时人饮酒避人不及，杆杆酒从由时尚佳酿变成了礼仪用品。太平天国领导人之一石达开曾作诗形象地描述喝杆杆酒的情形:“千颗明珠一瓮收，天子见了也低头。五岳抱着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
虽然杆杆酒文化在近年来有复兴之势，但其发展仍显疲态。出于谋生的需求，本地青壮年劳力大规模外流，有兴趣学习杆杆酒技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尽管彝族杆杆酒酿造技艺在2009年就已被评为四川省第二批省级非遗项目之一，但杆杆酒长期“酒香只因巷子深”，杆杆酒品质缺乏官方的食品安全认证，酿造规模停留在家庭手工作坊的阶段，产量有限，价格不高，销售渠道狭窄等，需要官方协助杆杆酒制作人完善官方认证手续，给予更大力度的资金支持帮助改造设备，扩大生产，打造品牌，提高价格，拓展销售渠道，推动杆杆酒文化更好地传承下去，从甘洛的杆杆酒变成四川的杆杆酒、中国的杆杆酒、世界的杆杆酒。
“孜莫格尼支”，一杯祝福的杆杆酒，呈现出甘洛彝人美好的生活画卷，承载着世世代代甘洛彝人的文化记忆与集体认同。
原载：微信公众号-民族学了没；单位：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西南民族研究院；作者：蓝意颖 李旖旎 张家月 史先哲 任萌萌 韦卓杨 林嘉睿；审核：张中奎 马富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