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丘北彝族僰人妇女的海贝头饰(“马龙头”)是该族群文化的核心符号,其以白色带横齿海贝为核心元素,融合刺绣、料珠等材质,形成兼具历史记忆与族群标识的文化载体。本文从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审美学多维度切入,结合僰人服饰的演变轨迹与现存文化实践,解析海贝头饰的文化内涵 —— 既是对族群迁徙历史的记忆留存,也是族群认同的物质象征,更是审美意识与信仰体系的集中呈现;同时探讨其“以饰明族”“以贝载史”的文化特征,并针对服饰流失危机与传承实践,论证其在文化多样性保护中的传承价值。研究认为,海贝头饰的存续不仅关乎僰人文化的完整性,更为理解西南少数民族“内陆与海洋”“传统与现代”的文化关联提供了典型样本。
关键词:丘北彝族僰人;海贝头饰;文化内涵;族群认同;传承价值;服饰文化

一、引言
服饰作为“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双重结晶”,是族群文化基因的直观载体。丘北彝族僰人(以下简称“僰人”)作为云南少数民族中具有独特历史轨迹的群体,其服饰尤其是妇女的海贝头饰,以“鸡冠形”造型、白色海贝与彩色料珠的组合,成为辨识度极高的文化符号。然而,当前僰人服饰面临“流失速度快”“人均仅一套”“死后随葬”的存续危机,海贝作为非本地产物的稀缺性更加剧了传承压力。在此背景下,对海贝头饰的文化内涵、特征及传承价值进行多维解析,既是对僰人文化的抢救性研究,也为少数民族服饰文化保护提供了理论参照。
二、历史学维度:海贝头饰的历史溯源与文化关联
海贝头饰的核心元素 —— 白色带横齿海贝,为理解僰人的历史轨迹提供了关键线索。从历史语境看,这一元素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与西南地区的历史贸易、货币演变及族群迁徙密切相关。
(一)海贝的“非本地性”与历史流通轨迹
云南作为内陆省份不产海贝,现存及出土海贝均源于东南沿海或东南亚、南亚沿海地区。这种“外来性”与西南地区的历史贸易网络直接相关:早在先秦时期,西南“南方丝绸之路” 已承担起内陆与沿海、域外的物资交换功能,海贝便是通过这一通道进入云南的重要商品。更值得注意的是,海贝在历史上曾兼具“装饰”与“货币”双重属性 —— 中原地区商周时期以贝为币,春秋后渐废,但云南直至明清仍以贝币为主要流通货币。僰人将海贝缀于头饰,既可能是对“贝为贵”历史记忆的延续(以贝示富),也可能是对贸易网络中“海贝稀缺性” 的价值认可。

(二)与其他僰人支系的文化呼应
历史上的“僰人”并非单一群体,而是分布于西南多地的族群统称。丘北僰人以海贝为饰的习俗,与川南僰人存在文化呼应 —— 川南僰人悬棺内发掘的衣物中,亦有海贝装饰的遗存。这种跨地域的共性,暗示了不同僰人支系在历史上可能存在共同的文化源头或迁徙关联。结合僰人“以狗骨诱捕海贝”的民间传说(将带肉狗骨置于海滩以粘海贝),可推测其族群记忆中曾有“沿海居住”的阶段,海贝头饰由此成为对“发源地”的历史记忆载体 —— 即便迁徙至内陆,仍以核心符号留存族群起源的集体记忆。
(三)服饰演变中的历史分层
僰人服饰的演变轨迹本身蕴含历史信息。解放初期,男女均着“半截裤”“四块瓦” 半截裙并打绑腿,而当前男子服饰已基本汉化,仅保留立领对襟麻布褂;女子服饰虽在日常中淡化,却在重大仪式中保留核心特征(如头饰、刺绣上衣)。这种“男女服饰分化”与“仪式性保留”,实质是近现代以来族群与外部文化互动的结果:男子因更多参与跨族群生产活动而率先接纳外来服饰,女子则通过服饰承担起“文化守成”的功能,海贝头饰作为最醒目的符号,成为历史记忆“仪式化留存”的核心载体。

三、民族学维度:海贝头饰的族群认同与文化边界
从民族学视角看,服饰是族群“自我标识”与“他者区分”的重要工具。僰人海贝头饰通过物质形态与使用场景,构建了清晰的族群认同体系,并强化了文化边界。
(一)“以饰明族”:头饰作为族群身份的直观符号
僰人妇女头饰“马龙头”以“鸡冠形”造型、白色海贝与彩色料珠的组合形成强辨识度 —— 这种造型在周边民族中独树一帜,成为他人识别“僰人”的首要视觉标志。更重要的是,头饰的佩戴场景被严格限定:仅在重大节日、婚丧嫁娶等“族群性仪式”中出现。这种 “仪式性佩戴”并非单纯的装饰需求,而是通过“特定场合 + 特定服饰”的绑定,强化族群成员对“我是僰人”的身份认知。

(二)服饰习俗与族群信仰的互构
僰人“人均仅一套民族服饰”“死后必须带走”的习俗,将服饰与族群信仰深度绑定。在僰人观念中,民族服饰是“被祖先认可”的必要凭证 ——“不穿民族服饰,老祖宗不认自己”。这一信仰使得服饰超越了物质层面,成为连接“现世”与“祖先世界”的精神媒介。而海贝作为头饰的核心元素,自然也被赋予“通灵”“认祖”的象征意义:其来自“祖先发源地(海洋)”的记忆,与“死后归祖”的信仰形成闭环,进一步强化了族群内部的精神凝聚力。
(三)与白族的文化关联:西南少数民族装饰文化的共性与差异
近现代研究显示,僰人与白族在历史上存在一定的文化交集(如部分学者认为白族是古代僰人的后裔分支)。两者在服饰文化中均表现出对 “标志性装饰” 的重视:白族妇女的 “风花雪月”头饰以银饰、绒球构建象征体系,僰人以海贝、料珠形成标识。虽装饰材质(银 vs 海贝)与象征指向(自然意象 vs 祖先记忆)不同,但“以头饰为族群核心符号”的逻辑一致,这可能是两者在长期历史互动中形成的共通文化选择,也体现了西南少数民族“以物质符号凝聚族群”的共性智慧。

四、人类学维度:海贝头饰的象征体系与文化功能
人类学关注“文化符号的意义生成”,僰人海贝头饰的每一元素(材质、造型、佩戴规则)均承载着特定的象征意义,并在族群生活中发挥多重功能。
(一)海贝:从“物质稀缺”到“精神神圣”
海贝的 “非本地性” 与 “稀缺性”(“没了就没了”)使其从一开始就被赋予特殊价值。在物质层面,海贝因需通过贸易获取而成为“财富象征”;在精神层面,其与“祖先发源地” 的关联使其成为“历史记忆的物化”。僰人对海贝的珍视 —— 即便需依赖政府从外部采买也要维系头饰传承,实质是对“稀缺性”背后文化意义的坚守:海贝不仅是装饰,更是族群 “根脉”的象征。

(二)“鸡冠形”造型的象征隐喻
头饰“形似鸡冠”的造型并非偶然。在许多农耕民族的文化中,“鸡”因“报晓”“守信”被视为“通神”的媒介(如彝族部分支系视鸡为祭祀核心祭品)。僰人头饰的“鸡冠形” 可能隐含两层隐喻:一是以“鸡冠”的醒目性强化头饰的“标识功能”,便于族群内部识别;二是以“鸡”的通神属性,强化头饰在“祖先沟通”中的媒介作用(与“死后带服饰见祖先”的习俗呼应)。
(三)服饰流失与传承实践:文化适应的当代选择
僰人服饰的“快速流失”(如 “四块瓦” 半截裙基本消失)是族群适应现代社会的必然结果,但“海贝头饰在仪式中保留”与“政府协助采买海贝”的实践,体现了文化传承的主动性。这种“选择性保留”并非文化断裂,而是族群在现代化中对“核心符号”的坚守 —— 放弃日常服饰的繁琐以适应生产生活,却通过头饰这一“最小文化单元”维系族群文化的完整性。政府的介入则为“稀缺元素(海贝)”提供了存续保障,使文化符号在物质层面得以延续。

五、审美学维度:海贝头饰的形式美与审美意识
僰人海贝头饰的“鲜艳夺目”不仅是文化符号,更是族群审美意识的集中呈现,其造型、色彩、材质的组合遵循着独特的审美逻辑。
(一)造型美:功能性与象征性的统一
头饰“帽箍 + 海贝 + 料珠”的结构兼具实用性与艺术性:宽 6 厘米、长 50 厘米的帽箍贴合头部轮廓,保障佩戴稳定(功能性);海贝与料珠的垂坠感形成“鸡冠形”的立体造型,既增强视觉冲击力,又通过 “垂坠”动态强化装饰效果(艺术性)。这种“实用为基、象征为魂”的造型逻辑,体现了少数民族“美用合一”的审美追求。

(二)色彩美:“偏白偏红” 的格调与文化寓意
僰人服饰总体“偏白偏红”,其他颜色仅为点缀,这一色彩选择在头饰中尤为突出:白色海贝构成底色,彩色料珠(红、绿等)作为点缀。白色在僰人文化中可能与“麻布本色”(传统衣料)、“纯净”相关;红色则与“喜庆”“生命力”关联 —— 节日中红色刺绣与头饰的搭配,强化了仪式的热烈氛围。这种“主色鲜明、点缀协调”的色彩观,既源于对自然材质(麻布、海贝)的尊重,也融入了族群对生活的情感表达。
(三)材质美:自然与人工的融合
头饰以“自然材质(海贝、麻布)”与“人工加工(彩色料珠、刺绣)”结合:海贝的天然光泽与坚硬质感,与料珠的圆润、刺绣的柔软形成对比;麻布的质朴底色,反衬出海贝的 “如玉色泽”与料珠的鲜艳。这种“取之自然、饰以人工”的材质选择,体现了僰人“顺应自然又改造自然”的生存智慧,也构建了“质朴中见精致”的审美意境。

六、传承价值与保护建议
丘北彝族僰人妇女海贝头饰的传承,不仅关乎一项服饰技艺的存续,更涉及族群文化基因的保护与文化多样性的维护。
(一)传承价值
1.历史价值:作为海贝流通、族群迁徙的“活化石”,为研究西南地区历史贸易、民族关系提供了物质证据;
2.文化认同价值:是僰人区分于其他族群的核心符号,维系着族群内部的身份认知与精神凝聚力;
3.审美价值:其“美用合一”的设计理念与色彩、造型逻辑,为现代服饰设计提供了传统灵感;
4.社会价值:服饰传承(如政府采买海贝)可带动族群文化自信提升,助力乡村文化振兴。
(二)保护建议
1.物质层面:建立海贝储备与管理机制,通过稳定采买渠道保障头饰制作原料;记录头饰制作技艺(如刺绣、海贝缀合方法),避免技艺流失;
2.精神层面:通过族群内部“口述史收集”“服饰故事整理”,强化年轻一代对头饰文化内涵的认知;
3.传播层面:结合非遗保护政策,推动头饰文化进入地方教育体系或文旅展示,提升公众关注度。

七、结论
丘北彝族僰人妇女的海贝头饰,是历史记忆的载体、族群认同的符号、审美意识的结晶。从历史学看,它记录了海贝流通与族群迁徙的轨迹;从民族学看,它维系着族群的文化边界与信仰体系;从人类学看,它是物质与精神、传统与现代的连接点;从审美学看,它展现了 “自然与人工共生” 的朴素美学。面对服饰流失危机,当前的传承实践(如政府协助采买海贝)为其存续提供了可能,但更需从 “物质保护” 向 “文化内涵传承” 深化。唯有如此,这一承载着僰人智慧的文化符号,才能在现代社会中持续焕发活力。
主要参考著作和资料
1.云南省丘北县民族事务委员会. 《丘北彝族僰人文化调查报告》[Z]. 内部资料,2010.(地方民族事务部门实地调研资料,提供服饰形制、习俗等基础信息)
2.李昆声. 《云南考古》[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涉及云南海贝出土及流通历史,为海贝来源提供考古学依据)
3.马长寿. 《僰人与白子》[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探讨僰人与西南其他民族的历史关联,含川南僰人文化相关内容)
4.杨福泉. 《云南民族服饰文化研究》[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5.(分析云南少数民族服饰的文化内涵与审美特征)
5.费孝通. 《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J].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9 (4).(为族群认同与文化互动提供理论框架)
6.王明珂. 《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从历史记忆视角解析族群符号的生成逻辑)
7.丘北县文化馆. 《丘北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报告》[R]. 2018.(记录僰人服饰流失现状及地方保护措施)
8.方李莉. 《中国少数民族服饰文化研究》[M]. 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02.(探讨少数民族服饰的物质性与精神性关联)
9.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 《云南少数民族服饰志》[M]. 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1.(系统收录云南各民族服饰特征,含僰人服饰相关条目)
10.张增祺. 《中国西南民族的历史与文化》[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涉及西南民族贸易网络与文化交流,为海贝流通提供背景)
作者简介:管鹏,男,彝族,1978年12月生,丘北县文化和旅游局民族文化传承展演中心群文馆员,主要从事西南少数民族文化研究。在《云南民族》《今日民族》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参与多项民族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本文图片由作者管鹏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