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之路】
第五个中秋前三天,深圳工厂的流水线正把一个个零件送过来,我数到第三百七十二个时,指节突然攥得发白。车间里的噪音像团乱麻,缠着耳朵疼,母亲的声音总在这麻线缝里钻——“我好好的”,尾音轻得像被风吹斜的稻穗,藏着点说不出的颤。
订机票那天,手指在屏幕上抖了三回。从深圳飞昆明,两个半小时里,云在舷窗外铺成棉絮,我盯着机翼反光里自己胡茬青黑的脸,忽然想起五年前离家,母亲站在村口大青树下,头巾边角被风掀起,眼睛亮得像晨露,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昆明到蒙自的火车晃得人犯困,邻座大爷啃烧饵块的香气漫过来,我猛地坐直。那焦脆的外皮混着米香,像极了母亲用柴火灶烤的米糕,她总在我上学前塞进书包,说“垫垫肚子”,手里还沾着灶灰。
蒙自的网约车在盘山路上绕,司机是个小伙子,说“到县城得换面包车,路陡,您抓好扶手”。果然,县城路口停着辆蓝白面包车,车里挤了六个人,我抱着行李蜷在后座,听他们用哈尼话拉家常。有个大妈说“家里谷子快熟了”,另个大叔接“我家那几丘,穗子沉得压弯了腰”,词语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像极了小时候田埂上的铜铃声。
路越走越窄,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的哼唧。两旁的梯田一层层高上去,稻穗黄得发亮,浪头从山脚涌到云端。我忽然屏住呼吸——那几丘月牙形的田,是爷爷用锄头凿了三年开出来的,母亲总说“你三岁时在那儿摔进泥里,哭得把田埂都震得掉渣”。
面包车在大青树下停住。我刚跳下来,就看见篱笆边那个身影:蓝布头巾被风吹得贴在脸上,手里攥着根竹拐杖,杖头磨得发亮。是母亲。她比五年前矮了些,背也驼了,可眼睛还是那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看见我时,她手一抖,拐杖“当啷”掉在地上,快步走过来的样子,像怕我跑了似的。
“妈。”我刚喊出声,眼泪已经糊了眼。
她的手在蓝布围裙上蹭了又蹭,想碰我胳膊,指尖刚碰到又缩回去,最后索性抓住我的手腕,茧子糙得像砂纸,却烫得我心口发颤。“回来啦?”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柴火,“路上累坏了吧?”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肩膀抵着她的后背,能摸到脊椎骨像串小石子,硌得人疼。“我回来了。”眼泪打湿了她的头巾,带着皂角的清苦气,“您怎么瘦成这样?”
她拍着我的背,笑出了声,眼泪却比我还凶,打在我颈窝里:“傻孩子,我好好的,真的。你看,地里的谷子都黄了,家里的鸡下蛋了,啥都好。”
【情满中秋】
到家第二天就是中秋。母亲天不亮就起了,灶房里“叮叮当当”响,我趴在窗边看,她踩着小板凳,从房梁挂钩上取下个油纸包,解开时簌簌掉下来些干笋沫。“去年后山挖的,留着给你炖肉。”她回头冲我笑,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像撒了把碎金。
午后的村子静得能听见稻穗抽节。我帮母亲扫院子,看见墙角的树挂着十几个果子,圆滚滚的。“你走那年栽的,今年头回结果。”她摘下个最大的,用衣角擦了擦塞给我,“尝尝,甜不?”
果皮裂开时“啵”的一声,汁水流到手腕上,甜得齁人。我点头,她就笑得眼角堆起褶:“甜就多吃几个,树上还有。”
傍晚亲戚们都来了。表哥扛着只土鸡,鸡毛上还沾着泥;表嫂拎着竹篮,里面的青菜带着露水;小侄女扎着两个羊角辫,举着个月饼盒子扑过来:“舅舅!我给你留了豆沙馅的,还有鲜花饼!”
母亲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我要帮忙烧火,她把我往外推:“你坐着歇着,妈给你做酸笋鱼。”酸笋是去年腌的,坛子里捞出来时酸气直钻鼻子,母亲却笑得得意:“就你爱吃这口,特意多腌了些。”
鱼是梯田里养的,她杀鱼时手法利落,刀刃在鱼腹上划开,掏出内脏扔进旁边的竹篮——那是给猫留的。煎鱼时油花溅起来,她往我这边躲:“离远点,烫着。”鱼煎得金黄,倒上酸笋和小米辣,汤汁“咕嘟”冒泡时,香气漫出灶房,小侄女踮着脚往灶台凑,被表嫂拍了下屁股:“馋猫!”
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味道。腊肉炒蕨菜,腊肉是母亲自己熏的,蕨菜是春天采的;清汤豆腐,豆腐是村里石磨磨的,嫩得像水;黄焖鸡,鸡是自家养的,肉香混着姜蒜味……我扒拉着米饭,母亲就坐在对面看着,筷子时不时往我碗里戳:“多吃点,深圳吃不着这个。”
月亮爬上山头时,我们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月饼是县城买的,甜津津的,表哥说今年梯田收成好,“穗子比往年沉,一穗能多打半两米”;表嫂说她学着在网上卖红米,“昨天还发了个快递到广东”;母亲没多说,只是把剥好的石榴籽往我手心倒,红玛瑙似的,映着月光发亮。
“你看这月亮。”母亲指着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把梯田照得像铺了层银霜。金黄金黄的稻穗在月光下闪,风一吹,能听见谷粒互相碰撞的脆响。“又是个丰收年。”她叹口气,我忽然想起她电话里总说“都好”,这“好”字里,藏着多少凌晨摸黑去田里放水、傍晚扛着锄头回家的辛苦。
夜深了,亲戚们踩着月光回去,脚步声在巷子里荡出回音。我站在房顶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远处的梯田像条睡着的金龙,稻穗的清香混着泥土气飘过来,钻进鼻子里,熨帖得像小时候母亲把我冻红的手揣进她棉袄里。这是家乡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走了五年,在深圳的出租屋里梦了无数次的味道。
【离别感悟】
中秋刚过,村子就浸在秋收的忙里。天不亮,田埂上就响起打谷子的“突突”声,男人们赤着脚在田里割稻子,稻茬子把脚划出血也不吭声;女人们把割好的稻穗捆成束,额头的汗珠子掉在泥里,砸出小坑;孩子们在田埂上追跑,偶尔扑进田里摸鱼,溅得满身泥,笑声却比阳光还烈。
新米节那天,村子像炸开了锅。从村口到晒谷场,摆了长长一条街的宴席,桌子一张接一张,像条长龙。每家都端出压箱底的菜:糯米饭蒸得油亮,竹筒饭带着竹香,梯田鱼炖得雪白,腊肉切得像纸……香气裹着人声,把整个村子都泡软了。
我跟着母亲去端菜,她和隔壁李婶说说笑笑,手里的木托盘稳稳当当。“你看这孩子,在深圳待了五年,还是咱村的样子。”李婶拍我的胳膊,母亲就笑:“他从小就恋家。”我低头看手里的菜,眼眶有点热——是啊,怎么能不恋。
假期要结束那天,母亲在灯下给我收拾行李。红米装了满满一皮袋,她说“自己家种的,比深圳超市买的香”;酸笋用玻璃瓶装着,拧紧盖子还怕漏,又裹了层塑料袋;最后把那只最大的石榴也塞进去,“路上渴了吃”。
“妈,太多了,拿不动。”我想往外掏,她按住我的手,眼睛在灯下亮闪闪的:“拿着,妈在家吃不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母亲就起来煎鱼。还是酸笋鱼,她说“凉了也好吃,路上就着米饭”。我坐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着她的脸,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暖。“到了深圳,按时吃饭,别熬夜。”她一边翻鱼一边说,“要是太累,就回来,家里总有口饭吃。”
“嗯。”我扒拉着米饭,不敢看她,怕眼泪掉碗里。
村口的面包车已经等在那儿了。母亲把行李递给司机,又从裤兜里摸出个蓝布包,塞到我手里。布包边角磨得起了毛,我捏了捏,是一沓钱,新钱旧钱叠在一起,摸着糙手。“省着点花,别委屈自己。”她的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有点抖。
“妈,我有钱。”我想把钱还她,她却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起来:“拿着!妈在家花不着这些。”
车要开了,我爬上后座,从车窗往后看。母亲站在大青树下,蓝布头巾被风掀起个角,手里拄着那根竹拐杖,杖头在地上点了又点。车慢慢动起来,她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站在原地朝我挥手。
“妈,您回去吧!”我喊出声,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下来。
她没动,就那么站着,像棵老树根扎在土里。车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蓝点,消失在路尽头的拐弯处。车窗外,梯田的金黄漫到天边,昨晚月亮照过的地方,稻穗还在轻轻晃。我知道,她会每天清晨站在村口,望着这条路,等下一个中秋,等我从深圳回来。
布包里的钱硌着掌心,像母亲的体温。为了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得再回深圳走一程。可我心里清楚,无论在那座南方都市待多久,头顶那轮月亮,终究是家乡的最圆——它照着梯田,照着老屋,照着母亲的白发,也照着我走千里万里,都牵念着的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