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亚（1962～ ），出生于云南省石屏县，现居石屏县。
【走出自我】
好久没有上山了。有朋友邀约到上山走走，但因四个月还不见老天爷下一滴雨，我愁山上恐怕枯燥无味。但不下雨，山路好走，还是去了。
走过一段平整的河谷干田，上山便是那条通往红河的古驿道。这是一条用石头铺过的毛路，路的两旁是些自然生长的灌木丛。在这抢生抢长的灌木从中，夹杂着些叫不出名的草科、蔷薇科植物，开着许多奇异花朵，比起家门前那颗只要一缺水就枯焦的香树，这野岭山花的确有令人惊羡的生命力。想必这植物世界也像人类世界吧，越没有条件成就某些事，却越要创造条件去做出成就。唯有如此，才演绎出许多动人的故事。
置身于这样鲜活明丽的大自然里，我整个的身心顿时充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和欢愉。以往繁杂的公务和家务离我远去，与蚁类相比的心思全无，大鹏的雄心，鸿鹄的志向在心头更加明朗。我终于认识到放牧心灵对于世人的重要性。大自然中一棵小草，一株幼苗，或者一点刚刚萌发的春芽，会出人意料地点化我们，让我们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真理和欢喜……
再想一想异龙湖的秋季，荷叶映衬着粉融融的荷花悠然地在晨风中摇曳，荷花花瓣在美丽的霞光里绽放。徜徉其中，让人的灵魂和心智都得到陶冶，这就叫走出了自我。
是否如此，只有您自己去体验。
【母亲、小鸟和我——乡情琐记】
母亲对我说：“你小时候像个小子，三岁就和哥哥姐姐们玩泥巴了。是的，小时候我一天也离不开泥巴，常和三四个伴儿围坐在泥地上，分开两腿，忙碌地把泥巴掼光滑，砸成四方形，做成泥碗，呸地吐上吐沫，用小手指抹滑，再底朝天地使劲地掼在地上：
叭！叭！叭！
一朵朵泥花开在地上。那是胜利之花，可赢得对方一小坨够补开花处的泥巴。我们每天嘻嘻哈哈，玩得开心极了。然而收工回来的母亲是绝容不下我那个脏样子的，念叨着舀来一盆热水，找一片烂瓦碴，近乎狠心地摩擦我手上黢黑的地方，疼得我龇牙咧嘴直跺脚，哭哭笑笑地讨饶。但第二天我还照样去玩泥巴。直到有一次玩“打死救活”的游戏，在争吵中和一个男孩子打起架来，才知道男女有别，从此便规矩了许多
同别的姑娘一样，我也爱干净、爱美。但小时候的我实在太丑：四颗虎牙均分在上齿和下齿间，又黑又瘦，还是母亲明智，劝导我到牙科医生那里做了拔牙手术，幸而我五官还算端正，所以除掉虎牙，也还有几分顺眼。可比起那些生得俏的姑娘，还是愧得不敢抬头。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于是我渴望长大，看看到底能不能变得好看一点，最好像隔壁二奶奶家的兰姐那样白如桃花，亭亭玉立。可以穿漂亮的花衣服，参加队上的宣传队，擦上胭脂抹上粉，好美、好神气！
不知不觉中，我长到了期盼中的年纪，但容颜未改不说，心里倒添了许多儿时想不到的烦恼。高考落榜后的我回到家里，觉得太委屈了，一缕缕挥不去的愁云缠绕在心头。我想：除了务农，或许我还能干点别的什么，但又拿不准该干点什么。时光飞逝，和我同岁的七八个“虎姑娘”都纷纷出嫁了。在为她们祝福的同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茫然和孤寂，我在心的井里挣扎。怕见人，怕与人交谈，怕听别人的笑声，甚至于怨恨别人的笑。我游离了周围的一切，独自徘徊在孤寂之中，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怪物”。家里人见我情绪异常，便百般地讨我的欢心，而他们越是关心、爱护我，我心里的疙瘩就结得越紧，就觉得更加对不住他们。
哦！我不再是那个单纯快活的小女孩了。再也不做那痴心妄想的美梦，我长大了！可惜我却像一只瞎了眼的大黑熊，整日里在思想的沙漠里乱闯，找不到希望，找不到生命的绿洲，哭丧着脸，哭丧着心，在思想的沙漠里跋涉，终于病倒了。头疼，像有两只残酷的手在挖剥眼球，那是一个怎样的晚上啊！我的心在无望中哀号：天啊！尘自于土就归于土吧！我坚信，仁慈的上帝会让我从无望和病痛中解脱。于是我穿上衣服，等死神来叫，然而死神终究没有来，夜是那样黑，那样沉寂，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母亲和家人在一天的劳累之后都已熟睡，哪里理会得到病痛中的我是怎样绝望，又怎样想到快乐的死呢？窗外下着毛毛雨，阵阵寒气从开着的小木窗袭来，直透我的心。没有光亮，我感到恐怖，更恐怖的是心和窗外的夜一样黑，一样沉。我想逃遁，但又能逃到哪里？在万分惊恐中，我猛然想起了母亲，想到了希腊神话中能从大地母亲那里获得无穷力量的安泰。生我养我的母亲，您能不能把我从心的死湖里拯救出来呢？
于是我带着硕大的问号走进母亲屋里，在她身边躺下，直到天亮。
就是那一晚，母亲均匀的呼吸伴随着我，我想：是什么力量促使从没干过农活的母亲在这块向她提出挑战，给了她无数艰辛和坎坷的土地上立足下来？二十多年了，母亲从十八岁开始，就用她那白嫩的双肩担负起生活的担子。父亲长期在外工作，母亲一个在家里扮演着双重角色，除了挣工分，还要料理五个孩子的衣食住行。为生活所迫，忍着泪，咬着，去争着干那些男子汉都要咬紧牙关才吃得消的重活，为这个家日夜操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在人们眼中和心中显赫地铸造了一个农村女丈夫的形象？就在昨天，她指着一只飞来阳台上寻食的鸟说：“小亚，快，快瞧那只鸟。”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悄然地趴在窗口偷看那只异样的鸟。我的天！那是只怎样的小鸟啊。跛腿，没有下嘴壳。因为没有下嘴壳，它的上嘴壳显得格外突出，它每向前一步，就要在地上滚一下，伸出舌头去舔一粒撒在阳台上的碎米。望着它，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酸、发热，我蓦然起身，想去舀一碗米喂它，哪知道却吓着它，小鸟就地一滚，趁势飞走了。
看着飞去的小鸟，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一个自然界的小精灵遭到如此不幸，居然生存下来，是什么力量支持了它？是什么使它如此顽强的追求生的希望？从小鸟，我又想到母亲，想到她大半辈子的困苦与艰辛……我想啊，想啊，整整想了一夜，有许多问题我还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感到我的生活该有一个改变了。
花开花落，一晃五年过去了。我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但至今，我还常常想起那一段难忘的日子，想起曾经给了我生的启示的那只不幸的小鸟。
文字来源：《当代彝族女性散文选》，2018年10月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吉狄马加主编，阿索拉毅 执行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