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诗歌，是地域文化的灵魂絮语，是诗人以笔为弦，弹拨出民族生活的悲欢韵律。它不仅需要语言的淬炼，更需情感的赤诚灌注。诗人需怀揣对民族文化的敬畏与眷恋，敏锐捕捉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符号，以灵动的文字勾勒出族 群的精神轮廓与文化幽微之处，又牵起读者心底对“远方 ”和“故乡 ”的共情。刘存荣的《彝人的歌谣》便是这样的佳作，它像一束从云南群山间升起的火把，照亮彝人生活的褶皱；也让我们在诗行中，得以触摸到云南土地上鲜活的彝族文化脉搏。
一、方言与声音：云南山野的听觉记忆
“哦嗬嗬 ”的赶山号像子弹/洞穿莽林和峭壁 陶醉/多少女人四季如春的心 房。一声赶山号破空而出，像子弹 穿透莽苍林海与嶙峋峭壁，轻易叩开多少彝家女子四季温润的心房。这声鲜活的呼喊，是云南方言里的灵动切片，也是彝族文化最鲜明的的听觉印记。在云南层叠的深山里，这声号子曾无数次在峡谷间激荡、回响。它不只是对山林的呼唤，更是一个族群刻在血脉里的精神呐喊。诗人以这简洁的方言入诗，如同递出一把文化密匙，瞬间唤醒读者对彝族文化的情感联结。于熟悉它的人而言，这是刻入记忆的共鸣；于陌生者来说，这是一场充满新鲜感的“文化初遇 ”，在诗性的牵引下，让人忍不住想去探寻这方土地的故事。
方言本就是云南多元民族文化图谱里，最鲜活的文化基因。就像彝族火把节上的铿锵口号、白族本主节里的虔诚祝词，“哦嗬嗬 ”这类方言符号，是族群在千百年岁月里沉淀下的文化密码。刘存荣以诗意笔触将其嵌入文字，让方言跳出“交流工具 ”的框架，而是成为文化记忆的诗性“唤醒剂 ”。寥寥数语间，彝族文化的深厚底蕴便顺着这声号子，缓缓流淌出来。在楚雄的山箐间，在永仁的坡地上，每当晨曦漫过青绿的荞麦田，或是夕阳沉进金沙江，这声号子总会从山林里“蹦 ”出来——惊飞枝头啄食的山雀，也唤醒田埂上袅袅的炊烟。它不是生硬的方言堆砌，而是从云南山野里“长 ”出来的声音：带着苞谷酒的醇厚烈意，裹着松针的清新鲜活，藏着彝人对山林最质朴的亲近。这声带着云南山野气息的号子，让我瞬间想起白族村寨里的“喊山调 ”。在大理的苍山脚下、洱海的湿地边，每当春耕播种或秋收打谷，白族乡亲也会对着山林或田野喊上几句——调子没有固定的词汇，多是“哎——哟嗬—— ”的随性哼唱，既是给劳作的同伴打气，也是和天地“打招呼 ”。就像彝族的“哦嗬嗬 ”藏着对山林的敬畏，白族的“喊山调 ”里也裹着对土地的感恩：春耕时喊一声，盼着雨水充沛；秋收时喊一声，谢着五谷丰登。我曾在大理喜洲的稻田边，见过白族老人领着年轻人喊调。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力，穿过金黄的稻穗，落在远处的山尖上，年轻人跟着学，调子虽生涩，却透溢着一样的真诚。这和诗里彝人赶山号的意境多像啊——无论是彝族的“哦嗬嗬 ”，还是白族的“喊山调 ”，都不是简单的声音，而是云南山地民族与自然对话的“密码 ”。读诗时，仿佛能看见赶山人踩着晨露的脚印，听见号子在峡谷间打旋的回响，连空气里都飘着山里特有的、混着泥土腥气与草木清香的味道。
以“子弹洞穿 ”将彝人声音的韧劲写得更活灵活现。在云南的群山之间，彝族的歌谣、号子向来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它能越过山岗，传到很远的地方，那是因为它承载的是族群的精神力量。群山多高、深林多密，若是寻常声音早被莽林吞没，可彝人的赶山号偏不——它能越过哀牢山的坚硬脊梁，能钻过无量山的浓密树丛，就像子弹精准穿透靶心，直直扎进人心深处。这不仅写出了此声物理上的穿透性，更写出了它在文化与精神层面的冲击力。当彝人在篝火晚会上跳起左脚舞，那歌声能让所有参与者热血沸腾，它穿透的不仅是夜色，更是每个人的心灵。刘存荣诗中的赶山号亦是如此，它“陶醉多少女人四季如春的心房 ”，是因为这声音里有彝人的坚韧，有对生活的热爱，有族群的精神图腾；同时藏着云南人的“硬气 ”，是彝族精神力量的诗性张扬，在诗行中震响；也裹着云南人的柔情，演绎着山海之间最动人的牵挂，在读者的心灵深处回荡。
二、画面与烟火：族群生活的诗意定格
“在山梁上搭成凉篷 伫望/渐去渐远的马蹄 和/频频的回首/古驿道上苞谷 酒飘香/马鞭驱赶着荒凉的岁月 ”读这几句诗时，我仿佛看到一帧从老照片里截下来的画面——古驿道奏着茶马古道的余韵，在云南的群山中，这样的古道藏了无数条：有的铺着青石板，被马蹄磨得发亮；有的隐没在草丛里，只留一道浅浅的印辙。而山梁上的凉篷，是彝人最朴素的“守望台 ”：几根树枝架起，盖上松枝和茅草，就成了女人眺望远方的“阳台”。渐远的马蹄与频频回首，是茶马古道上无数离别的缩影；古驿道的苞谷酒香，是彝人生活的烟火温度。那个坐落在金沙江畔的小彝寨——永仁的阿里的村，村口的山梁上，总坐着几位裹着披毡的老人，手里捻着羊毛线，眼睛望着通往山外的路,那眼神里有牵挂，有期盼，也有族群对土地的眷恋。他们说，以前男人们赶着马帮走茶马古道，一去就是大半年，女人们就坐在这儿等——看见马蹄扬起的尘土，就赶紧往灶上添柴；听见马脖子上的铜铃响起，就把酿好的苞谷酒端出来。诗里的“伫望 ”，不是单薄的等待，是把牵挂缝进披毡的针脚，是把思念泡进酒坛的绵长。那“渐去渐远的马蹄 ”，是马帮人对生活的奔赴；那“频频的回首 ”，是对故乡最舍不得的眷恋——这画面里，有云南人的坚韧，也有云南人的柔软，是山海间最真实的烟火。
大理曾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过去白族男人也常跟着马帮走四方，女人就站在村口的大青树下等——和彝人在山梁搭凉篷不同，白族女人会在树下挂一串 红布条，风一吹，布条飘起来，像在给远方的人指路；她们也会把刚烤好的乳扇、 腌好的梅子装进布包，等马帮回来时，让男人尝到家里的味道。小时候奶奶常跟我讲，她年轻时曾在村口等爷爷从马帮回来。那时爷爷去西藏运茶叶，一去就是大半年，奶奶每天都会去大青树下转一圈，看看有没有马帮的影子。有次下大雨，树旁的土坡塌了一小块，奶奶还特意找了石头把坑填好，说“路平了，马帮回来才顺 ”。这和诗里彝人“伫望马蹄 ”的心境如此相像——无论是彝族女人在山梁上的等待，还是白族女人在青树下的守候，火塘里的火都是热的，灶上的饭都是温的，心里的牵挂都是一样绵长。
还有诗里的“阳光在你的天空很大胆 不顾 / 光着膀子的男人在田里干活 ”……这画面在白族村里也常见：夏天收麦子时，我父亲也会光着膀子在田里割麦，皮肤晒得黝黑，汗珠落在麦地里，转眼就被阳光晒干；母亲则在树荫下捡麦穗，嘴里还哼着“调子 ”，阳光洒在头巾上，亮闪闪的。这不是“不怕晒 ”，而是我们都懂——阳光
是土地的恩赐，只有跟着阳光的脚步流汗，最终会才能有丰腴的硕果挂满枝头。
“圪蔸火旁/星星点点传宗接代的传说 ”，圪蔸火是彝家人的“暖炉 ”，冬天围着火塘听老人讲古，夏天坐在火塘边剥苞谷；男人们光着膀子在田里薅秧，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汗珠落在泥土里，转眼就长出绿油油的禾苗……诗人将这些画面叠印在诗行里，每一个意象都是族群生活的文化碎片，拼贴起来，便是彝族在云南土地上的生活长卷：强烈的画面感，让诗歌不再是抽象的抒情，而成了族群生活的诗意定格，让读者得以“身临其境 ”，触摸到彝族文化的肌理；这些画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云南的天气一样直白、热烈，让我们看见彝人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息——他们爱山，爱水，爱这土地上长出的每一粒粮食，也爱这烟火里的每一个日子。
三、文化与根脉：精神力量的诗性张扬
《彝人的歌谣》里，藏着云南彝族最深的文化根脉。诗中的地名“阿里的（彝意：美丽的角落）”，是云南无数小彝寨的缩影——在云南的版图上，它们或许只是个“芝麻粒大的小黑点 ”，但在彝人的心里，那是比天还大的故乡。就像楚雄的彝人把火把节当成一年中最隆重的日子，把左脚舞跳成刻在骨子里的节奏；就像丽江的彝人把荞麦当成“救命粮 ”，把对山林的敬畏写进老人口耳相传的古歌里——这些细碎的文化符号，在诗里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彝人的乡愁，也网住了云南民族文化的魂。
诗里的“火把 ”“披毡 ”“苞苞酒 ”，都是彝人生活里离不开的“伙伴 ”：火把是黑夜的眼睛，每年火把节，千万支火把照亮山梁，是彝人对丰收的庆祝，也是对祖先的缅怀；披毡是彝人的“第二层皮肤 ”，冬天挡风，夏天遮阳，上面的花纹是母亲一针一线绣的，藏着家族的故事；苞谷酒是彝人的“待客礼 ”，酒碗端起来，歌声就响起来，不醉不归的豪爽里，是云南人的热情。诗人把这些符号写进诗里，不是简单的罗列，而是把彝人的文化基因拆解开，再用诗性的语言重新拼接——让我们知道，彝人的歌谣不止是唱出来的旋律，更是刻在血脉里的文化密码。
还有诗中“凝固的小溪/以叛逆的性格和彝族人联手/演奏一曲清脆叮咚 的声响 ”，这是彝人与自然最默契的相处：在云南，山是彝人的“父亲 ”，水是彝人的“母亲 ”，他们从不跟自然较劲，而是跟着山水的节奏过日子——小溪冻住了，就等春天来临时听它解冻的声响；庄稼旱了，就到山神庙前敬一炷香，求一场及时雨。白族人也常说“ 山有灵，水有魂 ”。在大理，洱海的鱼不能乱捕，苍山的树不能乱砍，老人们会告诉孩子“洱海是母亲湖，苍山是父亲山，要好好待他们；洱海是母亲水，要好好拥抱。 ”；我小时候在洱源的伯伯家住过，夏天暴雨过后，小溪的水涨得很满，伯伯不会去堵水，反而会在溪边种上几棵柳树，说“树能固土，水也能顺着沟流 ”。这和诗里彝人“与小溪联手 ”的想法多像啊——无论是彝人听小溪解冻的声响，还是白族人看柳树护着溪水，我们都懂“顺自然者昌 ”的道理。这种对自然的敬畏，是云南民族文化里最珍贵的部分。
四、艺术共鸣与文化价值
《彝人的歌谣》的动人，在于它的“真 ”——没有刻意的抒情，没有华丽的炫技，只是把云南彝区的生活、文化、情感，像剥苞谷一样，一层层剥给我们看。刘存荣的语言很“土 ”，却“土 ”得有温度，同时还带着云南山野的“劲 ”：“哦嗬嗬 ”三个字，就装下了彝人的呼唤；“子弹洞穿 ”四个字，就写活了声音的力量；“芝麻粒大的小黑点 ”，道尽了彝寨阿里的的平凡与珍贵，也让我想起大理那些藏在山坳坳里的白族村落；“披毡焐暖的旋律 ”，说的是彝人的披毡，却让我想起奶奶织的白族扎染头巾，都是带着手工温度的物件。这种“土 ”，不是粗糙，而是云南土地的本色，是所有山地民族生活的真实模样；这种语言，不是从书斋里练出来的，是从云南的山路上走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温度，带着草木的气息……
而诗中的情感，更是细腻得像云南的雨丝——有女人守望的牵挂，有马帮人回首的眷恋，有对故乡的热爱，有对文化的敬畏。诵完此诗，仿佛能坐在阿里的村的火塘边，听彝人唱着古老的歌谣，看火光映着他们黝黑的脸庞；仿佛能走在古驿道上，闻着苞谷酒的香，听马蹄声从远方传来。这种情感不是“隔着纸 ” 的，是“贴着心 ”的——它让我们想起自己的故乡，想起那些守在故乡的人，想起那些藏在生活里的、细碎的温暖。
“十几年前写这些文字时候，我还生活在一种天真淳厚的世界，全都是直观的有感而发，没有过多雕琢自己情感，就像山坡坡上的泥土和村里房前屋后的小狗，只是今天时代不同了，人的情感也和时代一起在飞，再也回到不以前，我知道时代总是要往前的……”刘存荣曾这样跟我表达过他的感触。
身为白族人，读这首诗时，我总觉得不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而是在回忆自己的故乡——山梁上的守望、火塘边的传说、酒里的热情、对自然的敬畏，这些都是刻在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诗人用一首诗，把彝族的生活写成了云南民族的共同记忆，让我们明白：在云南的山海间，各民族的文化不是孤立的，而是像金沙江和澜沧江一样，虽各有河道，却同源于青藏高原，最终都奔着“热爱生活、敬畏自然 ”的初心流淌。这首诗的价值，不止是记录了彝族的歌谣，更像一座链接山里山外的小木桥，连通了云南各族群体共有的文化根脉。它提醒我们：不管是彝族的“哦嗬嗬 ”，还是白族的“喊山调 ”；不管是彝人的火塘，还是白族的青树，都是云南文化的珍宝。而好的诗歌，就该这样——既能留住民族的独特，也能唤醒跨族群的共鸣，让我们在诗行间，看见自己的故乡，也读懂别人的深情。
（本文作者：黑睿）
黑睿：女，2004年生于云南大理，白族，楚雄师范学院23 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学生。痴爱古典诗词与现当代散文，两获“读书之星”，常以细腻笔触创作散文与评论，作品见刊于校内文学刊物，多次在州、校级征文赛获奖。楚雄州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担任“威楚评论”公众号责任编辑、 “语言资源快讯”编辑及供稿志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