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山的风，是时光的信使。当秋霜漫过索玛花的裙裾，将山林染成深浅不一的金黄，当最后一批大雁驮着残秋的余晖掠过峡谷，彝家寨子里的火塘便次第暖起来。袅袅炊烟在青瓦上缠绕，与山间云雾相融，仿佛在诉说一个跨越千年的约定——“库什”将至，这是太阳回归的日子，是先祖与儿孙灵魂相拥的时刻，更是彝族儿女用虔诚与思念浇灌的文化盛宴。
（要过年了，彝家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堆起了又高又整齐的柴垛）
彝语中，“库史”即年节，意为“新岁”，亦指“年轮流转”。这个承载着辞旧迎新深意的节日，在彝山的里沉淀了数不清的传说，而最动人心魄的，始终是孝子欧布科萨的故事。远古之时，欧布科萨自幼便将孝字刻进骨髓，对双亲的照料细致入微，晨起备炊时会把玉米饼烤得外酥里嫩，暮时捶背会顺着老人的筋骨轻重相宜，田间劳作归来，总不忘带回一把双亲最爱的悬钩子与野草莓。可岁月无情，生老病死终究是躲不开的宿命，双亲相继离世后，空荡荡的屋舍只剩下他形单影只，思念如大山的晨雾，越到清冷时节，越发浓重得化不开。
秋收落幕，仓廪充盈，金黄的玉米串挂满屋檐，饱满的洋芋堆满地窖，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屋内暖意融融。屋角那棵双亲亲手栽种的核桃树，今年也结满了果实，青皮裂开一道缝，露出油亮的果仁。可这份丰收的喜悦，却让欧布科萨的思念愈发刻骨。他摩挲着双亲用过的竹编提篮，篮沿还留着常年摩挲的包浆，抚摸着墙角果树粗糙的树干，指尖能触到树皮上深浅不一的纹路，心中一遍遍默念：若爹娘还在，定会笑着剥开新收的核桃，念叨着“今年的果仁比去年饱满”；若灵魄有知，是否也想再踏一次家门，看看儿孙安康，尝尝新酿的杆杆酒——那酒曲是用高山燕麦制成，发酵时还加了一把松针，带着山林的清香。每当大雁南飞，翅膀划破澄澈的天空，他总会驻足凝望，直到雁影消失在远山的轮廓里，仿佛那远去的雁鸣，能捎去他对双亲的牵挂。
（过年期间火塘里不能熄火，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有说有笑）
终于，冬至“耿久”之日如期而至。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转身向北，温暖的光芒重新洒满山谷，照在积雪初融的山巅，反射出细碎的银光。欧布科萨望着东升的旭日，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太阳尚能回归，双亲的灵魂或许也正循着光的轨迹，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敢耽搁，急忙翻出家中最厚实的靛蓝麻布衣裳，衣襟上还绣着母亲生前织的羊角纹，徒步翻越两座山，请来德高望重的毕摩。毕摩身着镶着熊皮边的法衣，手持彩绘经筒，腰间挂着铜铃与鹰爪法器，在屋前的空地上设下祭坛。祭坛中央插着三根青松枝，枝上系着红、黄、蓝三色布条，分别象征天、地、人，周围摆着十二块白石，代表十二个月的轮回。古老的诵经声缓缓响起，毕摩的声音苍老而雄浑，时而低沉如山谷回响，时而高亢如云雀齐鸣，穿越云霄，穿透尘埃，似在安抚漂泊的灵魂，又似在搭建天地相通的桥梁。
欧布科萨宰杀了家中精心喂养的肥猪，那是他省吃俭用，用最好的玉米和野菜养了整整一年的牲畜，猪耳上还留着小时候给它做的红绳记号。他亲自操刀，按照彝家祭祀的规矩，先割下猪舌敬天，再取下猪心敬地，最后将最鲜美的里脊肉、最肥嫩的五花肉仔细切成长条，连同打理干净的猪肝、猪肠一起摆上供桌，旁边还放上了刚收获的荞麦、燕麦、玉米、洋芋、豆子五种杂粮，以及装在竹壶里的新酿米酒。他跪在祭坛前，额头贴地，虔诚叩拜，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凉的石板，口中念念有词：“阿爸阿妈，今日耿久，太阳回归，儿备下佳肴美酒，盼你们魂归故里，尝尝丰收的滋味，庇佑子孙平安顺遂，来年风调雨顺。”袅袅青烟从祭坛升起，裹挟着肉香与酒香，混着松针燃烧的清香，飘向四野八荒，那是思念的味道，也是虔诚的印记。
（彝族年期间走亲串门坐在火塘边聊家常，潘清明摄）
消息像山风一样迅速蔓延，掠过峡谷，漫过草场，穿过密林，传到了四里八乡。彝民们被欧布科萨的孝思深深打动，想起了自己的先祖，想起了先辈们用木犁开垦荒地的艰辛，想起了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不易，更想起了丰收时全家人围坐火塘的温馨。他们纷纷效仿欧布科萨的做法，在冬至前后杀猪祭祀，请来毕摩诵经祈福。有人带着自家收获的谷物，有人提着新酿的米酒，有人牵着肥壮的山羊，村寨里的祭坛前，香火缭绕，经声不绝。毕摩们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经筒转动的声响此起彼伏，铜铃清脆的叮当声在空气中回荡，原本寄托哀思的仪式，渐渐汇聚成一场盛大的庆典。
随着时间的流转，彝族年的习俗在传承中不断丰富，更多动人的传说也融入了年节的脉络。在一些村寨的口耳相传中，凉山曾遭三条食人巨蟒“勒克特比”侵扰，它们潜伏在黑竹沟的密林间，皮肤如老树皮般粗糙，眼睛似灯笼般猩红，时常下山吸食人畜，让百姓苦不堪言。英雄支格阿鲁听闻后，自告奋勇为民除害。他身披虎皮披风，腰挎青铜宝剑，携神鹰“恩哈”、执铜绳，在土埂上潜伏三日三夜，渴了喝山泉，饿了吃野果。待巨蟒出现时，他高声呼唤其名，声音如惊雷般震彻山谷。巨蟒被激怒，张着血盆大口扑来，口中的腥臭气几乎将人熏晕，神鹰瞬间俯冲而下，锋利的爪子啄穿其喙，支格阿鲁趁机用铜绳捆住蟒嘴，厉声质问。巨蟒连连求饶，发誓不再伤人，支格阿鲁便定下规矩，令其迁往天界，约定人间每年秋收后杀猪，留其肺肝为祭，以保一方平安。从此，祭祀驱邪、祈求安康的寓意，便深深扎根在彝族年的习俗中，杀猪时还会特意将猪肺肝单独摆放，祭祀完毕后才会分食。
（彝族年期间赛猪膘，看谁家的猪肉膘最肥最厚实）
还有传说提及，远古洪水泛滥，天地一片汪洋，人类濒临灭绝。智者阿普笃慕凭借过人的智慧，带领族人登上高高的洛尼山，躲过了这场浩劫。洪水退去后，大地一片荒芜，到处是淤泥与枯枝，阿普笃慕为了重振族群，依据“十月太阳历”，观测北斗星斗柄的指向，当斗柄指下为大寒时，便定下此时为岁首。他带领族人开垦荒地、播种五谷，待到秋收后，以盛大的庆典凝聚人心，鼓舞族人重建家园。那场庆典上，人们点燃篝火，围着火焰跳起古朴的舞蹈，用石锅煮肉，用竹筒饮酒，欢声笑语驱散了灾难后的阴霾。而在另一些村落的讲述中，少年阿依曾带领村民点燃烟火、敲锣打鼓，击退了啃食庄稼的蝗虫。当时蝗虫铺天盖地而来，把庄稼吃得只剩下残茎，阿依灵机一动，让村民们点燃晒干的蕨基草，挥舞着竹竿敲锣打鼓，烟雾与声响吓得蝗虫纷纷逃窜。为纪念这场胜利，秋收后的欢庆便成了代代相传的年节，如今彝族年时，孩子们还会拿着点燃的蕨基草在寨子里奔跑，模仿当年驱蝗的场景。
这些传说或许各异，却都紧扣着彝族儿女最质朴的情感——对先祖的敬畏，对平安的期盼，对丰收的感恩。尽管历史的尘埃掩盖了许多细节，地域的差异也曾让彝族年的日期在冬至前后略有参差，有的村寨在冬至前三天过，有的在冬至后五天过，但那份流淌在血脉中的虔诚与坚守，却从未改变。
（彝家人背着糍粑等礼物去拜年，李新瑜摄）
清晨的寨子里，鸡啼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男人们穿着黑色窄袖右衽长袍，腰间系着宽布带，忙着杀猪宰羊。杀猪时要先将猪赶到火塘边绕三圈，嘴里念着“请祖先享用”，然后才动手，猪血会用土陶罐接住，用来做猪血豆腐。女人们则穿着绣着花边的百褶裙，头上戴着银饰头饰，在厨房里忙碌，将猪肉切成拳头大小的坨坨肉，放进大铁锅里，加入生姜、花椒和自家腌制的酸菜，用柴火慢炖。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泡，肉香混合着酸菜的酸味，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村寨。孩子们穿着崭新的彝族服饰，银项链、银耳环、银手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们在寨子里追逐嬉戏，手里拿着用彩色毛线编织的小香囊，里面装着艾草与柏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屋前的空地上，蕨基草点燃的神烟袅袅升腾，毕摩的诵经声在山谷间回荡，他手中的经卷是用羊皮制作的，上面刻着古老的彝文，每一个字符都承载着千年的智慧。
正午时分，亲戚邻里纷纷聚在一起，围坐在火塘边。火塘是彝家的核心，塘边铺着厚厚的羊毛毡，长辈们坐在上首，晚辈们依次排开。火塘里的火苗旺盛，映着一张张笑脸，塘边挂着的铜壶里，杆杆酒正温热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喷香的砣砣肉肥而不腻，蘸着用辣椒、花椒、盐巴、蒜末调制的蘸水，辛辣鲜香；油光锃亮的腊肉切得薄薄的，肥瘦相间，入口即化；鲜嫩的煮洋芋剥去外皮，蘸着蜂蜜吃，甜糯可口；还有荞麦饼、酸菜汤、炒核桃花等特色美食。大家端起竹制的酒碗，互相敬酒，说着吉祥的话语：“兹莫格尼”（吉祥如意）。老人们一边喝酒，一边给孩子们讲述着欧布科萨的孝道、支格阿鲁的英勇、阿普笃慕的智慧，那些古老的传说，在酒酣耳热间缓缓流淌，滋润着孩子们的心灵。年轻人则围着篝火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他们手拉手，肩并肩，舞步欢快而有力，歌声嘹亮而悠扬，“嘿哟——嘿哟——”的吆喝声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震得地面微微发麻，表达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憧憬。
（“磨儿秋”是彝族年期间广受欢迎的活动，施建华摄）
午后，寨子里还会举行各种传统活动。男人们进行摔跤比赛，光着膀子在空地上较量，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棱角分明，围观的人们呐喊助威，掌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则聚在一起刺绣，她们手中的彩线在布面上飞舞，绣出索玛花、羊角纹、火塘纹等吉祥图案，一边刺绣一边唱着彝族民歌，歌声婉转悠扬，如山谷中的清泉般动人。孩子们则在大人的带领下，提着小竹篮去山上采摘野果，或者在寨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笑声传遍了整个山谷。
夜色渐浓，月亮爬上了山头，清辉洒满大地，给山林镀上了一层银霜。寨子里的篝火越烧越旺，更多的人加入了跳舞的行列，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也映亮了夜空。远处的山林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仿佛也在聆听这跨越千年的欢歌。此刻，火塘的暖意、砣砣肉的香气、杆杆酒的甘醇、诵经声的悠扬、欢笑声的爽朗、歌声的婉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彝族年最动人的图景。
（独具彝族饮食特色的彝族年饭）
欧布科萨或许不会想到，他当年为寄托哀思而举行的一场祭祀，会演变成彝家最隆重的年节；他那份深挚的孝思，会化作一种文化基因，在一代代彝族儿女的血脉中传承。如今，每到公历（农历十月）11月，当神烟在寨子里升腾，当经声在山谷间回荡，当亲友们围坐火塘共享团圆，欧布科萨的故事便会在老人的讲述中再度苏醒，他的孝思，便会融入每一缕炊烟，每一次祈福，每一杯美酒，每一段歌声。
彝山的风，依旧在岁月中穿行，捎来清寒，也捎来暖意。彝历新年的烟火，在千百年的流转中从未熄灭，它不仅是一场节日的庆典，更是一部鲜活的史书，记载着彝族儿女的悲欢离合、坚韧不拔；它是一根温暖的纽带，连接着过去与未来，维系着亲情与乡情；它是一种深沉的信仰，让敬畏先祖、崇尚孝道、热爱生活的美德，在火塘的暖意中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