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十八甲”运动名称及事件来由
在本世纪 20 年代的凉山彝族奴隶社会里，爆发过一个震闻遐迄的“四十八甲”运动。所谓“四十八甲”运动，即旨在“推翻奴隶制、过渡封建制”的运动，它影响之大，涉及地区之广，持续时间之长，为凉山彝区前所未有。那么，“四十八甲”名称及运动起因是怎样来的呢 ? 这个问题，过去有人曾从某侧面提及。笔者土生土长于当年“四十八甲”运动的发祥地界（喜德县李子乡吉木德村）， 父辈们曾参与或目击这次运动。笔者曾带着种种问题，多次访问其中不同年龄、身份、等级的不少老者。现将访谈所获，参考文史记载，述之于下。
约在 1922 年至 1923年间，喜德县李子乡度加村黑彝罗洪家的勒木吉胡支系的列额马达，常带着人马对西昌锅盖梁汉族地区烧杀抢掠，肆无忌惮。汉族村民怨声载道，到处求官告状 ，但都毫无结果。一天早上列额马达去锅盖梁镇赶集，路经今西昌县西宁乡蛇尾巴村时被汉族村民一枪击毙，随行人员四处逃离。后来，因他有女无子，其家族在一起商量如何必理他家的财产问题。有人提出要瓜分他家的白彝娃子，白彝娃子们知道后，当即派人跑去找喜德县北山乡吉胡地莫衬的吉伍老五（朱老五）和喜德县李子乡洛乃格村的甘洛甲甲惹洪两位白葬家支头人。两位头人又拜访和召集了一些白彝家支头人商量对策，其中包括在“靖边司令部”任营长之职的白彝孙子汶。商量结果认为，不能让少数黑彝贵族垄断整个社会，要赶所有黑彝贵族过雅砻江去，不愿走的则要放弃所有特权，否则动用武力，建立一个汉区模式的没有人身隶属夫系的只有租赁和雇佣关系的社会。根据古老的谚语“彝族四十八家支，白彝数不清，黑彝十二家”， 认为即使是黑彝和白彝奴隶真正动刀功枪打起来，从人员比例上来看也是几十个或几百个白彝对付一个黑彝，在人员比例上占绝对优势，何况当时很多自彝家庭己拥有一定数量的枪支弹药。
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各等级人口比例按解放初期调查的结果是 : 土司占总人口的 0.1%，统治的地区占 1/10; 黑彝占总户数的 6.9%，统治的地区占 9/10; 白彝占总户数的 80%，锅庄娃子占总户数的 10% 。这些调查资料上的各等级人口比例和谚语所说的情况是基本相符的。另据 50 年代中期复制的“凉山彝族自治州各家支姓氏彝汉文对照表”来看， 喜德县黑彝家支为六姓氏，越西县黑彝家支为十姓氏，布拖县黑彝家支为十一姓氏，雷波县黑彝家支为十姓氏，峨边县黑彝家支为五姓氏，马边县黑彝家支为三姓氏，金阳县黑彝家支为十四姓氏，甘洛县黑彝家支为十四姓氏，普雄县黑彝家支为八姓氏，瓦岗县黑彝家支为七姓氏，昭觉、美姑、普格三县各黑彝家支近二十个姓氏，但其中包括土司、土目。“ 四十八甲”运动名称是怎样来的呢 ? 关于这个问题，历来有各种说法。过去有人在文章中说 “四十八甲”之名起因于要转卖四十八户白彝娃子，其实这是望文生义。前引谚语所说 的“彝族四十八家支”多数情况下指的就是白彝家支，人们也是这么理解的。所以在该运动酝酿阶段被吉伍老五（朱老五）和甘洛甲甲两位家支头人用汉语叫出来后，人们便不约而同地叫开了 ，成为当时白彝和锅庄娃子阶层的代名词。同时也指当时脱离黑彝统治的喜德、冕宁、西昌等四十八甲管辖的地区。
二、“四十八甲”运动内外因
内因是决定的因素，外因是内因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那么，“ 四十八甲”运动当时的社会内因和外因是怎样的呢 ? 当时的内因是 : 不同等级之间的矛盾和彝汉之 间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并不断激化，占总人口不到 10% 的少数黑彝贵族垄断了整个社会，对白彝和锅庄娃子想杀就杀想卖就卖。虽然有的白彝家支为不使自己家支沉沦而经常秘密聚会进行抗争，但无济于事。同等级之间的矛盾则主要表现为黑彝家支之间的战争连年不断，通常是战败者所属臼彝和锅庄娃子家破人亡。彝汉之间的矛盾主要表现为黑彝经常无所顾忌地到汉区烧杀抢掠，特别是抢人来做奴隶或转卖。所以汉人不敢轻易到彝区，彝人也不敢轻易到汉区。当时的内因还表现在白彝阶层出现了一些具有汉区模式思想意识的社会活动家。这与运动刚萌芽时所提出来的“推翻奴隶制、过渡封建制”的口号是紧密相关的。同时，从家庭经济上来看，白彝家庭经济仅次于黑彝贵族，有些白彝家庭不仅大量购置汉区田地放租，还大量购置枪支弹药。这些因素都与后来发生的“四十八甲”运动有一定的内在关系。
外因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当时彝汉两族虽然交错杂居，但两种社会制度却有巨大差别，占总人口 80% 的白彝阶层渴望废除奴隶制，想摆脱经济上的层层盘剥而独立门户发家致富； 辛亥革命思想从外地传入以后或多或少地为人们所接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 ，“四十八甲” 运动发起和领导者之一的吉伍老五，从该运动开始到凉山民主改革，始终积极参与，后来担任喜德县政协副主席直至 1973 年病故。
据上所述，当时的“四十八甲”地区各种矛盾交合在一起，形势一触即发。当黑彝列额马达所属白彝面临被瓜分而妻离子散危险的时候，吉伍老五和甘洛甲甲顺应当时的潮流而发起了惊心动魄的“推翻奴隶制、过渡封建制”的“四十八甲”运动。由于事关每个白彝和锅庄娃子的生死存亡，所以当“赶走黑彝、各自当家”的口号喊出来后便一呼百应，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反抗黑彝奴隶主的斗争。
三、“四十八甲”运动历程
“四十八甲”运动在喜德县李子乡地区爆发后，各地纷纷响应，成为一场效仿汉区模式的“推翻奴隶制、过渡封建制”的运动。运动的实际效果也基本上达到了这一目的。例如：西昌县石家乡一带的 100 多户白彝和锅庄娃子杀了黑彝奴隶主兹补家一些人后投“四十八甲”；喜德县新民窝一带白彝和锅庄娃子 300 多户把凶狠欺压百姓的黑彝奴隶主竹尔打石杀死后投“四十八甲”；冕宁铁厂一带白彝阿尔( 罗)家、马家为首的群众杀了黑彝果基列切家一些男子后投“四十八甲”；冕宁大坪坝白彝依火拉候 ( 汉名何玉发)率众把黑彝罗洪野铁等九十多户赶过雅砻江后投 “四十八甲”；冕宁拖乌一带勿雷衣切子等率 300 多户白彝和锅庄娃子投“四十八甲”；越西县部分地区白彝 100 多户也先后迁入“四十八甲”地区。冕宁县后山一带白彝吉鲁吉拔、八觉吉批、阿者述牙等 380 多户把黑彝奴隶主加拉阿史家赶到甘洛县海棠地区后投“四十八甲”。西昌县大桥区一带四、五百户白彝把黑彝奴隶主摩些、双果两家赶到盐源后投“四十八甲”。这场运动涉及的地区有喜德县、冕宁县、西昌县的大部分彝区。
“四十八甲”运动的斗争方式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武装斗争，即动刀动枪展开激烈的枪战，两方互有伤亡；一种是非武装斗争，即白彝和锅庄娃子派有威望的家支头人组成代表团 与黑彝奴隶主交涉，要么后者迁出“四十八甲”地区远走他乡，要么永远放弃对白彝及广大百姓的统治和剥削的特权。据了解 .当时“四十八甲”地区仍有不少黑彝贵族与“四十八家”头人达成协议后居住了下来，但大多数黑彝贵族则举家迁往他乡，如今天的泸定、九龙、盐源、木里、丽江、中甸、宁蒗等雅砻江流域地区。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当“四十八甲”运动进行到一定规模并逐渐稳定下来以后，由于不断有纷繁复杂的事件需要调解处理，而白彝家支头人们各居一方，又没有统一的政权机构，家支头人们仅仅有事时才碰头，所以有人提出建立像汉区一样的保甲制度。由于“ 四十八甲”地区还需要一定的军事力量来保护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充当“四十八甲” 总头目的人选就自然而然地落实在孙子汶(彝名:孙自伍果)身上。孙子汶是若干代前从彝区搬迁到西昌礼州汉区居住的有威望有势力的彝族开明人士，民主改革后参加西康省政协工作，后在雅安病逝。因他在白彝中有一定的威望。有一定的地方势力，且在“靖边司令部”任营长之职，这样，孙子汶与吉伍老五（朱老五）、甘洛甲甲等组成了起首脑决策作用的领导集团。 “四十八家” 的名称仅 一字之改便成了“四十八甲”。几个自然村寨设一个甲长，几个甲长之上又设一个保长，几个保长之上设一个联保主任。平时任何一个村出了意外事情，其他村寨听到消息后马上来救助。甲长、保长、联保主任都由各地白彝家支头人担任。“四十八甲”不受国民党县政府的管辖，而直接统辖于“靖边司令部”的孙子汶。“宁属靖边司令部”另一个大头目是喜德土军阀、官僚地主邓秀庭。后来的 “四十八甲”被邓秀庭利用，成为 “以夷治夷”的工具，例如 1929 年他命令 “四十八甲” 出人出钱随同他的人马攻打昭觉滥坝尔恩兹莫和后来两次攻打会理大黑彝蔡长发 ( 蔡三老虎)，邓秀庭把抢来的人卖往普雄、越西、甘洛为奴隶，从中牟取暴利。致使“四十八甲”运动在其历史上蒙上了一层灰垢。
四、 “四十八甲”运动的意义
“四十八甲”运动兴起后，其新的社会制度在凉山部分地区持续了二十多年，直至凉山民主改革。它的出现不仅在该地区产生了深刻影响。使白彝和奴隶摆脱了黑彝奴隶主的统治，而且也给凉山其他奴隶制地区以一定的彭响。一方面激发了这些地区的广大白彝奴隶反抗黑彝奴隶主的热情和勇气； 另一方面也迫使这些地区的黑彝奴隶主对广大白彝奴隶的虐杀和迫害不能不有所收敛和顾忌。
经过“四十八甲”运动以后，被统治阶级内部的等级，不论他们原是曲诺、安家还是呷西，都一律变成“四十八甲”百姓，因此，原来的等级关系在这里不再发生任何作用。至于“四十八甲”的百姓后来购买的奴隶，与其主子之间的主奴关系与腹心地带已有所不同，如奴隶有了钱，经济地位上升后，就可购买奴隶来顶替自己，从而使自己上升为百姓。有些甚至还与原主子的家门开亲成婚。
经过“四十八甲”运动以后的第二个变化就是，以前那种吃绝业、抽白彝奴隶子女当呷西娃子、“杂布达( 高利贷粮) ”或服劳役的情况被杜绝， 广大四十八甲百姓得到了人身自由。
总之，“四十八甲”运动是广大彝族劳动人民旨在推翻奴隶制社会而过渡到封建制社会的一次运动。但是由于他们没有先进的思想为指导，没有雄厚的经济为基础，所以他们不仅不能从根本上葬送奴隶制，反而在自己的经济地位上升以后，又变成新的奴隶主。同时， 邓秀庭之流在斗争的高潮时运用各种手腕掠夺了彝族劳动人民斗争的胜利果实，“家”与“甲”一字之改，使四十八甲百姓刚摆脱黑彝奴隶主的魔掌又落入邓秀庭的统治圈套中。正如人们所说，要问运动前后有何不同，那就是运动前其剥削形式原始野蛮一些，运动后其剥削形式巧妙隐蔽一些罢了。
据上所述，“四十八甲”运动在凉山彝族近代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页，它是凉山彝族奴隶历次反抗奴隶主压迫和剥削斗争经验的结晶，并在部分地区“半成品”式地过渡到了封建制社会的边缘且持续到了民主改革前，这是史无前例的，也是大家所公认和称颂的原因所在。
原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92年第5期，作者授权伟德平台发布；图片来源：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