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2023年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彝族文化研究中心项目“凉山彝族民间文艺赋能乡村振兴的情感作用机制及策略研究”（编号：YZWH2341）研究成果。
民间克智手收集整理的克智文本
非物质文化遗产“克智”是一种别具一格的彝族诗体口传文学，多以演述和论辩的形式展开，是彝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形成的文化积淀，具有丰富的情感内涵和教育意义。它不仅是彝族人民智慧结晶，也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2008年6月7日，“彝族克智”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体现了国家对这一独特文化形式的重视和保护。“克智”创作取材于自然，问道于生活，着力于“根骨”，即兴而作，巧于应辩，海纳百川，在万物联动的艺术化表达与铿锵的音律中描摹着人们的情感世界。“克智”的说、辩、唱均源于人们内在的情感需要，情感的体验和表达既是其创作的动力，又是诗性传统得以世代赓续的文化根基。新时代研究“克智”的艺术特点和情感表达，有助于促进其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激活传统“克智”新的时代价值，丰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增强和凝聚人民群众的情感认同。
克智论辩手(中)正在演述勒俄，阿牛史日 摄
一、诗性绵延与情感联结
从古至今，彝族文学创作积累了深厚的诗性传统，在诗歌文本上，创作了大量的诗体经籍文学，也产生了相应的作家诗；在诗歌创作的体例研究中，涌现出了阿买妮的《彝语诗律论》、实乍苦木的《彝诗九体论》、布麦阿钮的《论彝诗体例》等诗论著作。在诗体论与诗歌作品都高度繁荣的情况下，其诗性传统得以不断积累和深入，广阔的民间口头创作也深深打上了其烙印，“克智”便是诗性传统与溯源思维紧密结合，在口头创作中广泛而灵动的活态延续。
诗性传统和溯源思维对人们的认知、情感与行为的影响从仪式一直延伸到日常生活，进而对依生其中的“克智”的内容、形式与情感也形成了规定性。徜徉于广阔的天地间，漫步于绵延的时间中，去对万事万物的源流进行诗性的思考是一种浪漫且深刻地认识世界的方式。由此生发的时空的深邃感，诗的浪漫在漫长的实践中凝结成为传统，增加了人们情感体验与抒发的丰富性与浪漫性。同时，“克智”作为诗性传统在民间的实践，与原始意象和文化生态紧紧相连，彰显着创作者的民族性格与审美情趣。从天地鸿蒙、宇宙初生，到阿俄署布所创造之物，从彝族形成到漫长的迁徙历史再到万事万物的追根溯源，包罗万象的意象都可以成为“克智”传情达意的素材，如口弦、大雁常与思念的情感相连，乌鸦则容易让人心生恐惧，在联结中引发人们深层的情感记忆。
学者纳日碧力戈认为：“艺术源自诗性制作，以触及灵魂的纯真让万物共鸣，让万象关联；艺术因共鸣和关联而充满活力，而艺术活力又让万物共鸣不息，让万象关联不断。”诗性传统对于“克智”的情感内涵和感染力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克智”演述与论辩中，与诗性意象和传统联结的情感激活了根植于人们意识深处的诗性因子，使诗性化表达的律与情在记忆中被提取，然后被再创造和表达。如此循环往复，使彝族的诗性传统不断被表达，并在创作和接受中得到延续，引发集体的情感共鸣，余韵绵绵，历久弥新，从情感上强化了“克智”传承发展的连续性。
克智论辩中的卡冉，阿牛史日 摄
二、艺术化表达与情感传递
“克智”修辞格与身体语言交互配合的艺术化表达方式增强了其情感表现力和感染力。在演述和论辩的场域中，“克智”能手的身体语言，如面部表情、姿态表情和语调表情等身体表达都可以转换为传递情感的信号，与丰富的修辞、想象结合，形成传达人们丰沛情感体验的合力，以诗传情，以情动人。
“克智”本质上是语言艺术，其论辩活动荟萃了数量众多的“克智”辞赋，彝语称为“克布哈觉”，其中经常使用的有比兴、夸张、对偶、顶针、双关、排比、移就、叠韵、回环、拆嵌等二十多种。通过丰富的辞格和瑰丽的想象，丰沛的情感经由“克智”得到表达和传递，彰显着人们独特的审美情趣，具有明显的民族性和地方性色彩。“克智”能手都是即兴创作，在表达时往往没有使用修辞格和身体表达的自觉，所展现出的高超的表达艺术是在“口耳相传”的自然传承中积累的实践经验与浸染的表达习惯，对于修辞的运用呈现出多手法混融的样态，有聚焦主题情感，“山山水水绕着说”的意味。
深刻的情感体验经由演述者和观众的身体语言得以进一步传递。在演述和论辩过程中，“克智”能手常常使用面部表情来表现情感状态，国家级传承人海来热几就是个多能手，他在辩说因相聚而快乐的内容时，常常目光炯炯，嘴唇向上向外扩展，眼角含笑，给人以自信和愉悦之感。姿态表情由身体表情和手势两部分构成，在“克智”能手当中，除沉稳的老者外，大多数人都会运用到姿态表情来表达情感。对于听众而言更是如此，如因幽默、夸张、趣味性极强的表达乐成一团，捧腹大笑；因严肃庄重的史诗表达而凝神端坐，心生敬畏与肃穆；因对于家支的夸耀而昂首挺胸，心生自豪等。此外语调也是“克智”传递情绪的重要手段，在“克智”论辩开场不久后的嬉戏或自诩的内容中，“克智”能手常以一种豪放夸耀的腔调来演述一些内容，语音高而强，声音急促高亢，气势如虹，仿佛压倒一切。在20世纪90年代的凉山村落中，人们赛说“克智”常常通宵达旦，论辩过程高潮迭起，听众则随着论辩的深入而屏气凝神、开怀大笑、释怀伤感。此外，极富表现力的修辞和身体语言使“克智”具有跨文化的感染力，即便不懂彝语的受众亦会因“克智”能手出色而丰富的身体表达而受到震撼，深感触动。
克智论辩中的卡冉，阿牛史日 摄
三、集体性创作与情感交融
“克智”具有集体性特征，精言妙语的“熔炼”和程式化表达使其凝聚了更多集体审美的共同元素，在当下的创作中依然具有包容性和表现力，而传播媒介的多元则使“克智”集体性的内涵和引发情感交融的方式在面临冲突的同时进一步丰富。在“克智”中，人们的审美体验和情感不断共鸣，继而又被再次触发，经过自我经验和集体经验的调整、接纳与整合，交融程度不断加深。
在论辩和演述的现场边听边学是学习“克智”最主要的方式，“克智”能手在任何场所听到的“克智”都可以吸收为自己的储备，而后只要提供一个场合或主题，他们就能结合储备的精言妙语和程式化表达即兴创作。因而“克智”成了彝语的“熔炉”，从历史到现在，从实用到审美，从家风家训到政策宣讲，不断“熔炼”出被人们认可、接受的表达。这些表达从生活中提炼而来，又在“克智”多次的演述、论辩和接受中得到大家的认可和再传播，并在这一过程中打上了情境和情感的烙印。
借助传统媒体与新媒体的融通，“克智”开始突破时空和纸本界限，以声音和影像为重要载体，在更多、更广的空间中进入了人们的文化生活，朝着更加开放、包容、创新、共享的状态发展，情感内涵和交融方式呈现出鲜明的传统特色和时代特征。首先，媒介的融通使得“克智”传习的空间进一步拓宽，众多“克智”能手和“克智”文化的接受者、爱好者、研究者入驻抖音、快手、微信等平台展开“克智”的创作传承实践。如传承人海来热几、吉则哈洛在抖音授课，在快手PK；受众将仪式场景中的“克智”在平台直播或录播；克惹晓夫策划，立里达哈执导的《克智少年——吉则尔曲》等影视化的记录和深描则展现了更为完整的“克智”文化图景。再者，凭借融媒体“一次采集，多平台发布”的优势，传统的“克智”搭载新的内容，以新的方式走进了凉山村落当下的生活，说进了人们的心坎里。如2021年由传承人吉日拉子编写，吉则哈前录制的“克智”版疫情防控宣传语，先将音频通过美姑县洛俄依甘乡各村广播播放，后陆续用图文、音频结合的方式在凉山日报、抖音、快手等媒体上发布，被网友称为“地表最强彝语依诺方言疫情防控宣传”。然而媒体、技术的转变在给“克智”带来新活力的同时也带来了挑战，对于传承者而言，在“云端”的实践和传承方式丢失了传统的演述场域，创作受限，成果质量不一，有的越来越不能打动人。因此技术媒介如何与人的情感接合，创造新的知觉方式，进而发生情感的传递和交融是“克智”在融媒体环境的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问题。
彝族克智大师俄其果果先生（中）正在讲述克，阿牛史日 摄
四、创新性发展与情感认同
随着文化生境的变迁，“克智”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演述场域萎缩、非遗传承人断代危机、传统功能和情感内容部分脱落等问题。但同时也表现出创新性发展的趋势，深度参与了新时代的文艺创作和乡村振兴，展现出对于传统和现代的持续整合力，促进了彝族文化与其他文化的交流互鉴，增进了人们的情感交流、整合和认同。
“克智”对于现代文艺创作涵养最深的是音乐和诗歌创作，这与音乐和诗歌的抒情性息息相关。在20世纪90年代，彝族原创音乐组合山鹰组合就把“克智”的元素迁移到了现代音乐中，将传统与现代、民族与通俗结合在一起，如歌曲《飞呀飞》说唱部分的创作。此后，很多彝族音乐人都进行了相应的探索，如近年执玛乐队的《诺苏派将军》、吉克曲布的《祖先的足迹》、莫色的《给外婆的一封信》，将“克智”与嘻哈说唱、摇滚结合。青年一代拾光者计划组合的《热情把客迎》则将“克智”和民谣、现代抒情歌结合。此外，“克智”是彝族新诗语言和情感表达的重要源泉，人们在新诗创作中或自发或自觉地体现、承续、表达着传统的“克智”。如诗人吉狄马加2021年出版了诗集《火焰上的辩词》，诗集名称便是对于“克智”的一种阐释。除了将“克智”的形式、程式化表达和已经形成联结的情感一般迁移到歌曲和新诗创作中，由“克智”发展而来的形式上有了巨大改变的彝语相声逐渐崭露头角。昭觉县传承人沙马木乌和某色阿萨是此中的佼佼者，他们将“克智”的知识、语言进行创编，在“克智”原先表达特色的基础上，添加了相声的元素，同时更加强调了以往“克智”中夸张、戏谑、幽默的表达，取得了较好的效果。他们的创编受到欢迎除了形式的新颖以外，对于“克智”的传统主题、情感的延续也是重要原因，如他们创编的《知识就是力量》《幸福彝乡图》《来自北京的温暖》。除了对于新时代文艺创作的涵养，“克智”还参与了当下的乡村治理与振兴，以村民喜闻乐见，更贴合其心理情感的方式进行疫情防控、移风易俗、控辍保学、弘扬家风、森林草原防火等政策文件的宣讲。其中，昭觉县牛博村从事妇女工作的传承人贾巴阿子用“克智”讲法律、讲家族、讲亲情、讲知识，宣讲禁毒防艾知识……起到了很好的实际效果，被广泛报道。以贴合人们生活实际的创作方式将“克智”中业已形成的具有集体性共识的情感联结进行迁移，使其更好地表现了当下的时代内容和情感。“克智”和新时代文艺在继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双向互动中展现出相当的活力，不断凝聚民族特色、中国特色，通过艺术的方式促进了彝族文化与其他文化交流互鉴，拓宽了沟通和交流的路径，增进了人们的相互理解，有助于消除人际中的隔阂和屏障，人们在传统中形成、确认、巩固的情感联结进一步与当下生活发生关联，在互动中得到整合，增进了情感认同。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和精华所在，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克智”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深层语义上传续了与中华民族核心价值观高度契合的情感内核，如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崇尚知识、尊师敬长、以孝为重等，在情感表现形式上则积累了深厚的诗性传统和丰富的表达技巧，在当下的传承发展中依然具有情感包容性、表现力和感染力。《庄子•养生主》有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木薪燃烧有穷尽，火种则绵延不绝，正如“克智”等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一代代传承人会老去，呈现的场域会发生变迁，表现的形式和内容会面临冲突，但只要守正创新，以当今时代发展和社会实践要求为导向，不断推进其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激活新的时代价值，传续其中的情感内涵和精神内核便会代代相续、续中有新、薪火相传。
作者单位：西南民族大学艺术学院、西昌学院外国语学院。
文字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图片来源：凉山州非遗中心，阿牛史日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