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草色还残留着几分未褪尽的绿意，大草坝那带着野性的风仿佛还亲昵地沾在衣角。正当我沉浸在这份自然的馈赠中时，上团乡的朋友笑着说道：“拐个弯，就到了。”话音刚落，车轮缓缓碾过一段舒缓的坡路，视线里猛地撞进一片如梦如幻的蒸腾白气，恰似山岚被一双无形的手揉得细碎，轻柔地笼罩在热水沟的上空。就这样，若朗温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眼底。
同行的伙伴里，有几位是初次见识山间温泉的奇妙。车还未完全停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指着那片朦胧的白色，满脸惊讶地问：“那是烟吗？”朋友微笑着轻轻摇头，解释说那是温泉散发的热气，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地下升腾了几十年，早已将运脚村的日子熏染得暖融融的。我轻轻推开车门，顿时，一股温润的气息如调皮的精灵般漫了过来。这气息可不似城市澡堂里蒸汽裹挟着的皂角味，也没有别处温泉常有的那股硫磺刺鼻气，反倒像刚刚沏好的春茶，混合着泥土的质朴与草木的清新，悠悠地往人的鼻腔里钻，让人忍不住深深吸上几口，满心都是自然的馈赠。
沿着蜿蜒的石板路缓缓往里走，这才得以看清温泉的全貌。泉眼隐匿在不远处的树林之下，村民们用一块块规整的青石精心围出了一个小小的圈，将这大地的恩赐温柔地守护着。泉水从石缝间欢快地涌出来，带着一串串细碎的水泡，犹如有人轻轻撒下一把晶莹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沟里，而后顺着地势，一路唱着欢快的歌向洗浴中心流去。村上建造的房子皆是青瓦木梁的古朴模样，处处透着山里人特有的实在与憨厚。
泳池就安静地坐落于院子中央，规模不大，却宛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碧玉镶嵌其中。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见池底铺着的水泥底子。阳光穿透氤氲的水汽洒下来，在水面上碎成一片片耀眼的金斑，仿佛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在水面上跳跃。此时，有几个活泼的孩子正光着脚丫在池里尽情扑腾，溅起的水花如欢快的音符，惊得那水汽也跟着慌乱地晃动起来；池边坐着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人，两鬓已染上了些许白发，双脚惬意地浸在水里，手里拿着根树枝，在池塘里恍恍惚惚地划动着，像是在与这温泉水诉说着什么。他瞧见我们投去的目光，便咧嘴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缺了颗牙的牙床也露了出来，大声说道：“这水，养人呐！”
我缓缓蹲在池边，轻轻伸手去试探水温。指尖刚一碰到水面，瞬间就被一股恰到好处的暖温柔地包裹住，既不似烈火烹油那般滚烫，也不像井水带着生冷的凉意，反倒像母亲的手掌，在寒冷的冬夜里，轻轻握住你冻僵的手，那温度，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妥帖与安心。朋友在一旁笑着说，这泉眼的水原本是极烫的，直接用来焖熟鸡蛋都不在话下，流到池里时，巧妙地掺进了山涧清冽的冷水，才调和成这般温和宜人的性子，恰似山里人待人接物，热辣辣的真心都藏在那看似温吞的举止之中，只有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那份醇厚的情谊。
正看得入神，亲戚晓华从二楼探出头来，热情地喊我们上去喝茶。他早就精心备好了茶等着我们。二楼的休息室地面是用木板铺设而成，每走一步，木板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厌烦，反倒增添了几分别样的亲切。板凳上还留存着阳光晒过的余温，坐上去暖意瞬间传遍全身。晓华一边给我们斟茶，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茶几上，不由得一愣——那黑桃饱满圆润，表面像是涂了一层紫釉，泛着诱人的光泽；葡萄串上的水珠还未干透，如晶莹的玉珠般坠在果皮上，仿佛轻轻一晃就会滚落；李子则绿得透亮，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滴出甜蜜的汁液来。这些刚从县城精心采购来的果子，还带着清晨露水的清润，将整个茶几装点成了一片丰饶醉人的秋色。
“歇会儿，尝尝本地的果子。”晓华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盘黑桃往我们面前推了推。于是，我们便围着桌子惬意地坐下，静静听上团乡的朋友讲述这温泉的故事。他说早些年还没有如今的洗浴中心，村民们只能在泉眼边匆匆搭个简陋的草棚，天还没亮就纷纷赶来排队，就为了能早点享受这温泉的滋养；又说有一年遭遇大旱，别处的井都干涸见底，唯有这泉眼的水愈发旺盛地往外冒，像一位无私的母亲，用自己的乳汁拯救了半个村子的人；还提到去年冬天，有个从城里来的老太太，在这池里泡了半月有余，多年折磨她的老寒腿竟神奇地好了大半。他讲述这些的时候，阳光透过木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水果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恰似有人在果肉里悄悄撒了一把碎金，给这故事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说话间，隔壁房间悠悠飘来阵阵饭菜的香气。晓华听到后，立刻起身说道：“饭好了，咱们过去吃吧。”我们跟着他来到隔壁包间，只见饭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松茸、杂菌等散发着山林特有的鲜香。其中那只跑山鸡已被炖得烂熟，汤汁黄澄澄的，宛如流淌的黄金，筷子轻轻一戳，鲜嫩的肉便从骨头上顺滑地滑下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满是山风的清爽与阳光的温暖味道；松茸炒青椒，青椒的微辣巧妙地衬托出松茸的鲜美，正好解了肉的油腻，让人食欲大增。我忍不住吃了不少跑山鸡的肉，还一连喝了几大碗鲜美的鸡汤。不一会儿，肚子就被填得胀鼓鼓的，浑身感到十分的惬意。同行的老苏满足地放下筷子，轻轻抹了抹嘴，由衷地赞叹道：“这顿饭太可口了！”大家纷纷点头，都有着同样的感受。
吃过午饭，日头已高高爬到头顶。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把地面晒得暖洋洋的，就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慵懒的热意。晓华指着泳池热情地说：“泡泡吧，解解乏。”我们本想客气地推辞一番，却被他热情地引着往浴室走去，还说道：“这时候水温最适宜，错过了可就太可惜了。”
浴室是独立的单间，石头房的窗户敞开着，能清晰地看见外面郁郁葱葱的青杠林。我轻轻脱了鞋，踩在池边的石阶上，竟感觉到几分烫脚，想来是泉水的热气顺着石头缓缓往上渗。低头看向池里的水，清得如同镜子一般，甚至能清楚地数清自己的脚趾。阳光透过窗棂，在水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斑，恰似有人在水里精心铺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金带。
我满心欢喜，本想痛痛快快地脱掉衣服，跳进池中好好泡泡温泉。可惜，我和老苏只带了身上这一套衣服，并未携带换洗的衣物，无奈之下，只能泡泡脚解解馋了。我先小心翼翼地把脚尖探进水里，一股热流瞬间顺着趾缝缓缓往上攀爬，仿佛无数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挠着脚底，痒痒的却又格外舒服。接着，我慢慢把整只脚浸进去，那股暖意便顺着脚踝缓缓往上蔓延，过小腿，抵膝盖，如同一条温柔的蛇，轻轻缠绕着四肢百骸。先前赶路积攒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神奇的热水泡得酥软，顺着毛孔一点点往外渗透，就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说不出的舒坦。
“这水厉害着呢。”旁边的杰英老表一边伸脚往水里泡，一边兴致勃勃地说，“泉眼那儿的水，能把鸡蛋焖熟。有些游客将鸡蛋放进滚烫的温泉里，就去池塘里游泳了一阵后起来，再去看看，结果鸡蛋已煮熟了。”他说这话时，手在水里轻轻划动着，水面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将阳光投射下的金斑搅成了闪烁的碎汞，如梦如幻。
我试着慢慢往水里挪动了一下，让热水漫到大腿根。突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外婆总爱在寒冷的冬天烧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热水，倒进那只红漆的木盆里让我泡脚。那木盆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热水里撒着散发着呛人味道的艾叶。外婆则坐在小板凳上，一边轻柔地给我搓脚，一边念叨着：“热水泡泡，寒气就跑了。”此刻的温泉水，竟与记忆里的木盆水有着几分相似，都是带着疼惜的暖，能将人从里到外熨帖得舒舒服服，让人沉浸在这份温暖与安心之中。
老苏挨着我在旁边的池边坐着，正用脚在池塘里有节奏地颠来倒去，十分舒坦地享受着。他感慨道：“你看这水，清得能照见人影。”我低头看去，果然看见自己的脸在水里轻轻晃动，头发被水汽熏得有些凌乱，眼角的细纹里沾着细小的水珠，恰似落了一层霜。可奇怪的是，心里竟没有丝毫的慌张，反倒觉得这样的自己格外真实——没有了平日里的刻意修饰，没有了职场上的紧张与紧绷，只剩下一个被山与水温柔包裹着的，无比松弛的灵魂，尽情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惬意。
脚趾在水里轻轻蜷缩，能清晰地触到池底的石板。水汽在眼前缓缓升腾，渐渐模糊了木格子窗的轮廓，窗外的树影也变成了一团团墨绿的云，微风轻轻一吹，便轻柔地晃动起来。隔壁草地传来几声跑山鸡的鸣叫，那是温泉人家里的鸡在树荫下悠然打盹，声音穿过氤氲的水汽，竟带着点湿漉漉的温柔，仿佛在诉说着温泉边的悠闲时光。
我静静地靠着池壁，缓缓闭上眼睛。耳边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细细的，宛如谁在耳边轻声低语；是老苏和杰英老表的轻声对话，那家常的话语却比任何华丽的乐曲都更让人安心；是风穿过竹树林发出的“沙沙”声，恰似大自然在轻轻翻阅一本神秘的书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竟神奇地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将我轻轻兜在里面，那些平日里压在心头的烦忧，像被这张网悄然过滤了一般，一点点沉到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晓华在门外轻声提醒道：“泡得差不多了，出来透透气吧。”我这才极不情愿地起身，脚离开水面的那一刻，竟觉得像丢了什么无比珍贵的宝贝，心里空落落的。用毛巾轻轻擦干双脚，这才发现脚上的皮肤都透着粉红，恰似被夕阳深情地吻过一般，连指尖都还带着那股温暖的余韵。
走出浴室时，正午的阳光正炽热无比，却被温泉的水汽过滤得柔和了几分。晓华和朋友们早已站在院子里等候，手里还提着为我们精心装的水果，笑着说路上可以吃。我们彼此互相道别，说着些“下次再来”的话语，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样美好的时光，一旦错过，就很难再寻觅到了。
车缓缓开出村子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若朗温泉的房顶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那片朦胧的白色水汽还在悠悠地轻轻飘着，仿佛要把整个村子都温柔地裹进一个温暖的梦里。老苏在旁边不禁感叹道：“这地方，能让人把心实实在在地落在这儿。”
我没有接话，只是悄悄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晚风携带着温泉的独特气息汹涌地涌进来，混着草香与泥土的芬芳，轻柔地拂过脸颊。那一刻，我突然恍然大悟，所谓乡愁，或许就是这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外婆木盆里那带着淡淡苦味的艾叶香，是若朗温泉里弥漫的暖，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你瞬间想起“回家”的，那一点恰到好处的温柔，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刻在心底。
车渐渐驶向远方，温泉的那片白在后视镜里慢慢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可那股暖意，却像浸满了泉水的棉絮，不知不觉间悄悄钻进了骨头缝里，大概会暖上很久，很久，成为我心中一段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