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女，彝族。1963年10月出生于云南个旧，自小在矿山生长，外出念过四年大学，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云锡当教师。教书二十年到今仍十分热爱教育工作，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生存方式，可养家糊口，体味激情和真诚，感受顽皮和幼拙。业余时间，喜茶好友，喜耕好读，不算勤奋，但不懒惰。喜欢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内心很多想说的话，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散文《回家》、《平生一口酒》、《一个人和一滴水》，小说《旧事》，散文合集《布谷声声》、诗歌集《荞麦花开了》等。部份作品分别多次获省、市级奖。曾任红河州作协理事、云锡文联作协副主席。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回家-
故乡，宛如父亲思想深处的一棵树，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茁壮，枝繁叶茂，青翠碧绿，四季常青，在父亲的梦中摇曳着思乡的情愫。父亲总是喃喃地说：“我要是能常常回家看看就好了。”此时父亲的故乡就像天上的月亮或是星星，甚至乌云，引得父亲频频抬头，仰天长叹。
父亲的故乡是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依的山叫小瓢山，傍的水叫异龙湖。村边有一寺称为水月寺，在很多年以前，寺在湖中的一个小岛上，进寺烧香要坐船才能到达。父亲当年走南闯北，在城里安家以后，做了领导和城里的人，家乡的亲人是十足的风光，三伯在村中常常说我弟弟怎么样，许多人就会闭上嘴听着三伯的话在乡村美丽的田野飘荡。20世纪50年代末，父亲一身挺括的毛呢中山装带着新婚的母亲回到村里，气宇轩昂，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对村里的来访者，一例几颗糖，亲戚家一例小手帕或一截棉布，那时这些都属稀罕的东西，只有常常到北京开会或到外地出差的父亲有这样的机会和能力买到。父亲那时在城里是高薪阶层，一出手给奶奶的100元钱，让乡亲们瞪直了眼。父亲可谓是耳里灌满乡邻和玩伴的赞叹声。回城里的父亲每月寄给奶奶的20元零花钱，奶奶一定是见人就说，而三伯一定是要揣在上衣口袋里，露出汇款单的一只角，在村子里走上两三天。这时，常会有人问：“三叔，你家老四又汇钱了？”三伯就很高兴地点头，甚至掏给人家看，也不管人家是否识字，然后，才会到县城的邮局取回钱来。天长日久，三伯没了兴趣，才由上初中的大哥代替了这件事。
以后的日子，父亲是每年回一次老家，总带着姐姐回去。城里的女孩小公主一般，总是要睡家中最干净的床，奶奶就只好将父亲给的一床床单，留着招待这对父女。回家的前三天，父亲就开始寝食不安，进进出出收东西，自言自语，极不正常。父亲照例要将城里省下的粗细粮一并背回乡下，当父亲的吉普车一进村子，就有小孩早已告诉奶奶，你家老四回来了。母亲很少去，母亲成分不好，做人就要自卑一些，面对乡亲的热情的赞扬，母亲总有欺骗他们的感觉，心里就怯怯地不敢多去。奶奶也不在乎，儿子、孙女回来就成，媳妇是人家的，她从来就不会想得慌。直到1964年，奶奶去世，我出生，父亲回家的日子渐渐少了。再后来，时局变化，父亲既不能回家乡避难，又不再有回家的欲望了。日子就这样将父亲思乡的情愫磨得无影无踪，磨得父亲沉默寡言，以酒为伴，父亲再不提回家的事，对于父亲来说，回家本来是千百种幸福中的一种，落魄的父亲整日挨批挨斗写检查，担心再犯错误的父亲有什么幸福可言呢？直到父亲恢复了工作，父亲回家的念头又开始滋生起来，又听见父亲时不时念叨几句，要抽时间回趟老家。20世纪70年代中期，弟弟出生以后，父亲有了回家的机会，从通知他到老家出差的那一天起，父亲开始坐立不安。后来，第一次因为钱和母亲吵嘴，此时，他才发现，家中的经济已经远非50年代可比，最后斗争的结果是母亲拿出了过年家中留着的200元钱让父亲终于还算体面地回了一次老家。我的父亲此次回家后，有5年时间再没向母亲提过回家的要求。他深知，他已经不是从前李家的老四了。
我考大学那年，父亲亲口对我说，今年小妹考不上大学我就要回老家，母亲说可以，暗中却对我说，你一定要考取，否则你爸回老家，妈这些钱又白存了，我果然考取大学走了。父亲也确实失去了回家的机会，但父亲仍然很高兴，这是父亲在我记忆中失去回家的机会却没有生气的唯一的一次记忆。
在我大学4年里，每次放假总是急急忙忙赶回家，我开始理解了父亲的心情，我常听父亲向母亲提着要回家的事，母亲总说，等小妹大学毕业才去，领着小妹去一趟，父亲此时的性格已韧性了许多，母亲每说以此，他就不再开口。终于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回到父亲的老家，才到村子的边上，父亲的脸色就激动得红起来，脚步格外地快，我们剩下的4个人，被父亲远远地抛在后边，他边喊边不停地走，走过村子时，不时有人说：“四叔，回家了，好几年不见。”父亲边忙着招呼，边匆匆往家去。走到父亲的老屋前，父亲却愣住了，属于父亲的老屋已经塌了，三伯家的老屋已变成一幢崭新的瓦房，父亲的表情古怪而痛苦，我赶到父亲面前时，父亲只说了一句：“我的家不在了。”眼睛忽然晶莹起来，我大喊：“三伯，三伯。”三伯慌不择路，赤脚奔了出来。兄弟俩的见面，才打破父亲的悲观，但失去了往日兴高采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的情景，默默地坐在三伯家的堂屋里，听三伯谈这几年家中的种种变化。我们一家就栖息在三伯家宽敞的新房里，半夜我轻轻走到天井里，父亲如我意料中的那样，面对他倒塌的老屋神情悲伤，我轻轻地说：“爸，睡觉吧，你以后想回老家我们重新盖一间房子就行。”父亲叹口气说：“姑娘，这是你爷爷留给我的祖屋，何况重新盖一间，谈何容易。”说完低头走进了房里。这次回家对父亲来说是一次打击，父亲落寞多了。一晃10多年过去了，父亲真的没有能力回家去盖房子了。家乡的人由于政策好，又勤劳，家家都有了新房子，父亲倒塌的老房地基在周围林立的新瓦房、楼房中愈加可怜，此时的父亲回家的次数多起来，却是一次比一次伤感，一次比一次失落。每次回家归来总是说“你大哥家养鱼了”“你妹妹家养牛蛙了”“甘蔗今年价钱好了，家家都有了大笔的钱”“农村盖房子的市价又涨了，靠工资别想回去盖房子了”“算了，我死在城里你们把我拉回去埋算了”等等。后来父亲索性不回去了，倒是家乡的亲戚手里有了松动的钱到城里来得很多，父亲念回家的事时，总有人说：“不盖房子了，跟我们住，现在日子好过了，你那点工资自个用，吃的我们供，保你日子舒心。”父亲总是点点头，事后却总对我说：“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是住在别家。”那意思很清楚，这不是回家，万万不能天长日久，人家会厌烦。而母亲早已习惯，一副稳坐泰山的样子，任父亲唠叨不开口搭一句。每每这时，父亲总要急急问一句：“你表个态行不行？”母亲就回一句：“你盖得起房子就回去。”父亲就不再说一句话，自顾自抽烟去了。直到有一天，我这一辈的大哥来到家中，父亲高兴得连叫：“李家的大儿子来了。”按规矩在农村这是小辈中说话算数的人，才开始吃饭，父亲就开口了：“老大，我已经退休了，我想回老家住呢，房子又已经倒了，住别家不方便，但我死后一定要埋在老家，跟你爷你奶在一起。”神情很严肃。大哥连忙说：“四叔，只要四婶同意，一切事情我们会替你办。”父亲提起酒瓶给大哥倒满酒说：“那就拜托你了。”大哥说：“四叔，别见外，只是现在农村人有钱了，办事复杂起来，要花很多钱，妹妹她们有这个能力吗？”父亲急问要花多少钱，大哥说送一个人上山要花两万元左右，父亲惊得说不出话来，表情比哭还难看。这顿饭不愉快地结束了。
父亲是说这些话的第二年去世的。去世的头几天他就像是有预感一样，老说我死后就火化了，放在公墓，他们好来看我。我总想阻止他说这些话，可打断他又说起来，我心知，他是怕我们背债，怕拖累我们。父亲走的头一天，他精神挺好地出去玩，回家时碰上殡葬政策的宣传车，随手接过一张材料回到家里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母亲生气地将他手中的宣传单拿掉扔在垃圾袋里才算了事。谁知第二天父亲吃完饭睡下后就永远地走了。我将他送进太平间时却意外地在口袋里发现了那宣传材料，我按材料上的电话号码给父亲联系了有关事宜，第二天清早一辆车接走了父亲。此后，便是父亲落棺的日子。赶来的大哥在父亲的骨灰盒放进公墓后突然说一声：“四叔，你安安心心的，在老家在这里都一样，你在这儿生活了40多年，这儿也是你的家。”我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然而，父亲回家的事，远未结束。在父亲去世后的半年，三伯因为肺癌去世了，我们一家急忙赶回老家奔丧，刚踏进三伯家的院子，老家的六婶把母亲拉进房里，问母亲是否为父亲奠过祖，母亲摇摇头说没有。六婶并说她几次梦见父亲头发花白地在老屋门外转悠。母亲和我听得心里阵阵发酸，父亲阴魂不散，在另一个世界还在想回家的事。六婶说你们出一点，和你三伯一起为你爹奠祖，然后招招魂，他就可以回家了，还可以上桌子同祖先们一起吃饭。我连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六婶。傍晚的时候，六婶抱来了一只鸡，在老屋院子外插一块仙人掌，烧了“银子”，脱下了弟弟的衣服和裤子，挂在椅子背上。一块长6尺6的白布，一边在弟弟的背上，一边搭在椅子上，椅子上放了米和纸符，六婶和一位请来的先生口中念念有词之后，我们边叩头边说：“爸爸快来穿衣服了，穿好衣裳就回家了。”叩完头，弟弟在前背着白布的一头，我与姐姐抬着椅子拉着白布的另一头，请来的先生在一边喊着：“让开，让开，回家了。”弟弟嘴里也高声喊着：“爸爸，我来背你回家了。”进屋后，六婶将白布迎着灯光仔细看了半天，指着上面一个清晰的印子对我说：“招回来了，回家了。”我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弟弟刺破手指，经过一番仪式隆重的奠祖后，我想象我的父亲终于按六婶们描绘的那样在这老屋的院子里走来走去了，吃饭的时候他和祖先们已经在供桌上吃饭了。当丧事办毕，在我离开这间老屋的时候，我却觉得丢下父亲的感觉格外强烈，我心酸地想：爸爸，让你以这种方式回到你想了40多年的老家，实在是儿女们的无能。
我从变化巨大的村子中走过时，心想父亲就站在老屋的门口送我，突然间我依恋起这里来，原来这也是我的老家。那些跟我一脉相承的先祖们永远留在了老屋里，我也将会常常念叨起想回老家看看的话了。原来老家就是这样代代相传永不被人忘记的一种牵挂，是醒着梦着都会扯痛一段相思的浓情，从不因为你身在异乡、心在四方而改变。
-在生命的月色下-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月色的……
我似乎属于那种把想念放在心里，把无奈握在手中的人。因此，月色对于我，也是一种奢侈。
15年前，我与我的大学同学去登青城山，入夜后，青城山的月色似乎也比别处的月色更美丽。我坐在一块银光闪闪的石头上，双手抱膝，沉默地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儿，神情从未有过的专注。我的一位同学认真端详着我，突然说了一句：“阿咪，在月色下你好美。”我不禁笑了，月色真的美，而我只是被月色美化了。
而现在，我却不敢轻易地说月色如何迷人、月儿如何美丽了，赏月除了是闲人闲心的一件雅事外，如今的月儿早已无往昔的风采了。
有一年中秋，一位朋友从家中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家中的屋顶上赏月，月儿是多么美丽，让我也走出户外去看看。我步入天井，抬头只见一方小小的夜空，无数明亮的窗，月儿却是躲在高楼的背后，让你千呼万唤始不出。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久久无法入眠。我翻身时，却无意发现窗帘被月光穿透一般迷蒙动人，遂急急披衣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急急地抬头赏月，却发现夜空如墨，除几颗星星外，哪里有什么月儿。原来是一盏明亮的路灯在万户寂静之后，格外地明亮起来，心中不觉无限地感叹，一方小小的天井哪里会有月从高楼的缝隙中升起呢。
一年中秋节，我蓄足了一个夏天、半个秋季的浪漫和雅兴，与家人来到公园里共度佳节。我在草地上铺好席子，静静地等待明月的出现。夜色渐浓时分，我的眼睛突然一阵刺疼，意识里突然一片空白，我知道公园里怒放的华灯将我深深地刺伤了，从眼睛到心灵。
有了一再被骗的感觉后，我开始将月色的纯美从心里去遗忘。这个世界强烈的东西太多，诱惑太多，满街的华灯耀得人眼花缭乱，早已将月色挤出人们的视野，使人们已经忘记凭借月色在林中散步或是赶路的那份浪漫或感激。这样耀眼夺目的夜晚，教我如何从“满天星”“梦中月”“银河系”等豪华的彩灯、宫灯、顶灯、吊灯、路灯，从灯路、灯塔、灯屋中将月光区分出来。美丽的、纯洁的月亮必须以墨盘般的天空为衬，繁星为伴，这个世界让我们从华灯闪烁的繁华中忘记了月色，我如此耿耿于怀，只能说是一种迂腐吧。
我其实是真心地想拥有一缕月光，让它从遗忘的门缝中悄悄地洒满一地，让我疲惫困顿的心灵于暗夜中被银装素裹。在突然惊觉的深夜，有月光陪伴和感动自己，然后，让双眼噙满泪水，用潮湿的双手抚摩干裂的心灵，并喃喃地轻吟“天涯明月共此时”……
其实，这个世界怎么能有永恒，拥有太阳，就会被阳光晒伤；拥有月色，就会被寂寞占有。在世间闪烁不定、频频更新的霓虹下，我已分不清月色和灯光，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兔子一样，躲在暗影中怀念生命的月色。
我因此只敢想念月色了……
想念月色，我就有了一份奢侈的幸福。我把月儿在心中画成喜爱的形状，满月、月牙、半圆，每个夜晚在心中变幻它们的圆缺，在心灵的墨盘里放几颗星星，摆一枚月儿，月光便开始在心灵的夜空里恣意泼洒下来，泻满心间。这时我开始在月色中温柔起来，吟诗舞蹈、举杯饮泣，让一切轻来轻去，只有我深知这份美丽里别样的凄凉和忧伤、宁静和从容背后，难舍的珍爱和无奈。
我只有想念月色了……
听够了虚伪的表白，看腻了做作的潇洒，朴素的月光就成了心灵的鸡尾酒，让人虽难品其中滋味，却注满诱惑，让你在繁华处频频回首，却不想，也不能放弃世俗的诱惑，随清白的月色沉浮此生。只有在心灵的草地上升一轮明月，温柔自己；洒一地月光，抚慰自己。让自己在心灵的月色里找到归宿。
在这个只能将月色写进诗歌和散文的季节里，我只能坐在生命的月色下，托腮遐想……
这个世界，除了想念是一种真实外，还有什么让你相信永恒……我不禁想起一句话“学会放弃”，我不知该放弃什么，只好闭上眼睛，邀月色共枕，牵月色伴眠，然后，在生命的月色下，珍爱自己，拥抱心灵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