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黑睿）
十四年前深秋，寒意在暮色里悄悄爬行，外婆突发脑溢血，像一片被命运狂风卷落的枯叶，跌进褶皱丛生的无常里。
手术室走廊瓷砖泛着冷光，监护仪“嘀嘀”警报织成的密网，消毒水味黏在鼻腔，这些片段，至今还在记忆里生疼地鲜活。后来外婆挣脱病魔藤蔓，老家门槛再没响起轮椅轻响，我裹着素衣跪别时，才惊觉——家门前石榴树还立在那儿，可树下，再不会有外婆摇着蒲扇，讲奇闻轶事的身影了。这思念，像缠毛线，越绕越长，记忆总把我拽回与外婆相处的细碎光影里……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外公外婆守着喜丧用品的营生。每逢家乡街子天，他俩拉着手推车出门，车轱辘碾过土路，碾碎月光。听妈妈说，街天头晚外公准把货物码得齐齐整整，像给货物排一场沉默的队列。天还衔着墨色，公鸡没打鸣，他俩就出发，货物把推车塞得满满当当，像驮着生活的小山。那时村子土路蜿蜒，上坡一个连一个，外公为省下买手电筒的钱，自己敲敲打打做了个头戴式的手电筒，铁皮外壳生了锈，昏黄光线却倔强地亮着。为了让手推车在颠簸中前进，外公手臂青筋暴起，像盘着条要挣脱的青蛇，外婆咬着牙推车，粗布衫被汗浸成深灰色，手里搪瓷饭盒叮当响，装着简单午饭，眼睛还得像觅食的雀，随时瞅着货物，怕颠掉一件。
来来回回几遭后，两人到集市时天仍黏着黑，周遭商贩星星点点，和白天赶街的人潮汹涌，像两重天。两人衣裳能拧出汗，顾不上喘气，忙找人流密处，搬出木板货架，货物刚摆好，第一波顾客就踩着露水来了。如今回想，那时日子像浸在苦水里的糖，累，却熬出甜香，家也像发面馒头，慢慢在他们手底膨出红火模样。平常日子，柴米油盐快见底、想添几只鸡鸭，村民都把念想系在街子天。小娃娃们盼街子天，像盼过年，能撞见新奇物件，吃平常吃不到的美味。日头爬到头顶，人手一杯冰凉虾，透明的粉团泡在糖水里，浇上玫瑰花熬的糖稀，琥珀色糖丝往下淌，甜香漫开，把童年蘸得亮晶晶的，这味道，至今还黏在味蕾上。
那时商海浅，外公开进货渠道时像找宝藏。商品很新颖齐全，两人又懂薄利多销，服务热乎诚恳，肯干能吃苦，在乡里口碑慢慢酿出香。十里八乡办红白事，都来找他俩，熟络后，乡亲们不候街子天，电话问一声，直接摸到家，推开门，像进自家仓库。回头客踏破门槛，因价格实诚，日子在买卖声里，“哐当”“吆喝”慢慢溜走了。
他们通过努力，供我的两个姨妈读完了大学。妈妈和舅舅因为种种原因，高中毕业后便辍学留在家中成了外公母的得力干将。外公母的两鬓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渐渐斑白，手推车轧过的土路，也被水泥浇灌成了硬邦邦的大马路，两人一步步走过的路程以后再也不会被死死地束缚在泥泞中，只是车辙的痕迹仍然印刻深深印刻在了两人的共同记忆深处，他们走过的脚印，也早就嵌在了岁月里。体力活啃人，外公母知晓天命后，便主动将两人苦心经营的买卖交到了孩子手中的。刚开始顾客们还总是不习惯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买完自己所需后，还要关切地询问外公母的去向。这一问，把情谊问得沉甸甸的。
后来，我的父母相识相知相爱，我便出生了。听妈妈说，腊月十八是我出生的前一天，因为家家户户想着在年前购置东西，生意也比平日里好得多，她不忍心让外婆独自忙活，便拖着沉重的身体仍然坚持出摊。孕期农活照样干得起劲也没有闲着，她说我总是乖乖的在肚子里陪她，大概是在没出生前就懂得了她的不易吧，我的敬佩之情生于心间，溢出眼眶。
大理处于滇西坝子中，气候温和宜人，雪是稀客。不像北国的鹅毛飘雪，一觉醒来仿佛施了法术般会使周遭环境变得一望无际的雪白。冬天时大理人民向往雪，只能抬头望望苍山顶上那一抹永远的洁白。而当我的第一声啼哭穿过医院走廊，到达外婆的耳朵时，她的眼睛正盯着窗外飞雪一点点从天空中缓缓飘落下来。这自由飘落的雪花，有一朵便选择在我的小名里留了下来，而后伴随着我的一生。坝子里几年才难得见到一次雪，但外婆知道我喜欢雪，所以她就在下雪那天把雪团成了雪球，放进了冰箱。等我放学奔回家，外头的雪都融化得没有了踪影，打开冰箱，我却能摸到一捧凉津津的“冬天”，还可以玩外婆为我留住的雪，小伙伴们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我欢快地玩着这雪，捧着雪球笑，那笑里，全是外婆的暖，我也由衷地爱着外婆。
我慢慢地长大了，五六岁的年纪可以帮家里人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妈妈在给顾客清点货物时，我会帮忙分类装袋。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形形色色的顾客中，为什么有的人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同海上的浪潮久久不肯褪去；也不理解有的人眼睫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是因为遇见了莫大的哀伤。我始终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因为那时我无法理解的事情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让我对死亡开始有清晰的概念，大概是七岁的那个夏天吧。外婆因为积劳成疾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咳出血后，身体质量连续下滑，不得不到医院治疗，起初我们都以为只是小病，很快便会痊愈。但外婆在从八月中秋节后，就一直在医院待着。从一零年的秋天起，我中途去看望过外婆几次，但心中仍总是挂念着，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给外婆打个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并陪她聊聊天。电话那端，她总会安慰我说，还有几天她就回来了，到时候再继续给我讲没有讲完的故事。但我也不知道外婆口中的几天到底是多久，我只能耐心地等啊等。一直到了来年夏日的某一天，全家人终于盼来了外婆痊愈出院的消息。那天是龙街，妈妈和舅舅照例出摊，我本想让妈妈帮我请假一天，外婆下午就会回到家中，我也没太多心思上学，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就只能乖乖去学校了。可是谁会料到：一年多没有团圆的大家庭，外婆却永远地缺席了；本是阖家欢乐的日子竟然变成了外婆的忌日。七岁，刚开始记事的年纪，我上一年级；夏日，太阳公公上班后，便毫不吝啬得将光芒洒向大地……爷爷送我去上学的途中，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想着虽然妈妈没让我请假，但几个小时放学后就可以见到外婆了，嘴里便不自觉轻快地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天的早读我就读得特别起劲，前天刚学习完的课文《欢迎台湾小朋友》，我一会便背了下来。嘴上一遍遍读着：“一只船，扬白帆，飘呀飘呀到台湾。接来台湾小朋友，到我学校玩一玩。伸出双手紧紧握，热情的话儿说不完。”心里想着下午外婆归家时，我也要去接她，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没有见面的日子里，我也有许许多多的话儿想要和她讲……因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有注意到语文老师走到我旁边，他轻轻地敲了敲我的书桌后说道：“小黑刚刚你妈妈来电话了，帮你请了个假，你先收拾好东西，等大人来接你……”我没有立即收拾我的东西，而是愣在了原地，大脑宕机心中生出万般疑惑：能出什么事呢？今天最大的事情不就是迎接外婆痊愈出院回家吗？妈妈不是没同意给我请假吗？怎么现在又让我回家了……无数的疑问在心中蔓延开来，爷爷接到我回家的路上也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学和家离得不是很远，自行车几分钟便会到家。当爷爷把我抱下车时，家门口停着的白色救护车映入眼帘，许多人从房子里出来又进去，我不明所以，但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跑进房子，仿佛如同跑进了无尽的悲伤，站在外婆面前时，她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没有如愿见到外婆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映入我眼帘的全是各种医疗器械，只有粗粝的呼吸声表明外婆还活着。她瘫软的右腿像一截失去水分的藤蔓，松松垮垮垂在一旁。外公用他的手掌贴着外婆僵直的右腿小心翼翼的按摩，布满茧子的手从脚踝一寸寸往上推，枯瘦的指节陷进浮肿的皮肉里，像是在揉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
当我握住她那一双没有血色的手时，眼里噙住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一滴滴掉落在地上……外婆仿佛是知道我来了，花费许多气力才睁开自己的双眼感受这期待的重逢，嘴巴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任何话，只能躺在那一方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待属于自己的时光停止的那一天。可我懂得外婆的眼神似乎也已经传递了她对我的思念，只是我再也无法听外婆讲那故事的结局，我知道离别的日子早晚都会来临，但这样久别再见的场景是我七岁时做梦都想不到的……
外公对我说：“出院前要做一遍全身检查，结果就检查出了你外婆有脑出血的征兆，半个小时后，原本精神状态良好还能走路的人，却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医生对我们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你外婆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我知道落叶要归根，就和你外婆一起回来了……”中午饭后，我们一家人始终守在外婆的身边，外婆像回光返照般居然能奇迹地从嘴里蹦出一两个字，其中一个字，便是我的小名“雪”，听到外婆的呼唤，我的心咯噔一下，眼眶不由自主地一遍遍湿润。下午两点多，外婆的状态变得很差，客厅里摆放着棺椁，家里的亲戚开始为她准备后事，但我始终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我知道我们即将面临永远的分离……
十几分钟后，外婆的眼角有一滴泪滚落下来，唇周又紫变黑，嘴里嘟囔着的字我已经听不清楚是什么了。我的外婆留在世上这最后一滴眼泪又在诉说着什么呢？此时，恐怕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再后来，人们将她从床上扶起，要换身新衣裳，我清楚地感知到外婆离我越来越越远了，但我仍能望见她那眼角未干的泪痕。远方传来了外婆的声音，清澈得就像昨夜的星。在盖棺前，我见到了外婆的最后一面，她安详地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在外面拼命地贪婪地望着她，想要永远记住外婆的模样……家门口开始鸣炮，棺椁也毫不留情地合了起来，我忘记当时脑海里在想什么了，只记得周围很嘈杂，人们从我身边不断来来去去，而外婆喊的那一个“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盖棺前没能为她擦干眼角的泪痕却顽固地刻在了我的心间，成了心上的疤，这么些年，雨打风吹，也没淡去……
之后，记忆就停在那儿了。外婆走的第二天，我梦见她，在石榴树下，摇着蒲扇，故事声像溪水，潺潺地流。这次，我听到了故事结局，可醒来，只有空荡荡的屋子。我找啊找，棺椁越来越厚，钉子把外婆锁在黑暗里，我隔着这堵墙，望她，想她，却够不着。十四年了，想她时，只能对遗照说说话，总觉得她还在，可梦的门，再没为她开。夜里想她，眼泪会偷偷溜出来，湿了枕头，我知道，我是真的好想她。
四季流转，石榴树也跟着换衣裳。春日，新芽怯生生冒头，在风里晃，我站树下，恍惚见外婆坐在阴影里，要掏故事给我听，可脚刚挪过去，只剩树影抖啊抖，风声把故事嚼碎了。夏日，榴花红得像火，一簇簇往上蹿，多像外婆给我买的糖纸，甜滋滋的，可花下，没了摇蒲扇的人。秋日，石榴沉甸甸坠着，我仰头，想起外婆说“等熟了，给你剥”，可如今，果子挂枝头，故事烂在心里。冬日，树只剩枝桠，光秃秃的，我裹紧衣裳，对着树说思念，话被北风卷走，落在树根，化成春泥，像我和外婆的情，埋进土里，发了芽。
外婆的最后一滴眼泪，落在我掌心里，也落进我一辈子的想念里；那滴泪里，藏着没讲完的故事尾巴，藏着石榴树下未剥完的红玛瑙，藏着冰箱里为我留住的冬天，藏着街子天糖稀淌成的琥珀色时光。它轻轻落下，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石榴花瓣，沾着外婆对这个家的牵挂，对乡亲们的热络，更对我这个小名叫“雪”的外孙女，沉甸甸的、化不开的疼惜。那滴泪，是她用一生熬出的甜香里，最后一丝未散的余温，也是岁月在她生命里刻下的最深的牵挂，落在我的记忆里，从此再也没有干涸过。那滴泪，像星星，永远亮在我心里，照着我往后的路，让我知道，有人曾这样爱着我，把爱藏在故事里、石榴花里、雪团里，藏在最后那滴泪水里……
作者简介：黑睿，女，2004年生于云南大理，白族，楚雄师范学院23 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学生。痴爱古典诗词与现当代散文，两获“读书之星”，常以细腻笔触创作散文与评论，作品见刊于校内文学刊物，多次在州、校级征文赛获奖。楚雄州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担任“威楚评论”公众号责任编辑、“语言资源快讯”编辑及供稿志愿者。她始终秉持着对文字的敬畏之心，在学习专业知识的同时，积极投身于文学实践活动。作为“威楚评论”公众号的责任编辑，她始终认真对待每一篇来稿，从选题策划到内容审核，再到排版校对，都力求做到细致入微，努力让优质的评论文章能够及时与读者见面。在“语言资源快讯”的编辑及供稿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所长，深入挖掘语言背后的文化内涵，为平台的丰富与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些实践经历不仅锻炼了她的文字处理能力和组织协调能力，也让她对文学创作与传播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本文荐稿：刘存荣，特此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