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即是端午，我竟有近半年未踏归途。车子在蜿蜒山路上颠簸，窗外山影连绵，亦如母亲的一生，起伏跌宕，却始终未曾崩塌。
母亲生于四十年代的小山村，成绩优异，常居榜首。然而时代汹涌的浪潮却无情卷走了她升学的梦想。当春风终于吹散阴霾，她却错过了迟来的考试。年少倔强的她，便毅然加入宣传队，从史洛拉达一路徒步行至呷尔坝，年轻的脚步，踩过无尽蜿蜒的山路，为理想而奔走，硬生生踏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来。
后来母亲生养了我们五个孩子。那时学费、书本、纸笔，皆靠母亲一针一线织就、一瓢一勺喂养出来。我至今记得松油灯下母亲织布的身影，梭子来回穿梭的声响，仿佛织进无边的长夜，织出孩子们读书的纸张与墨痕；我也记得卖猪换学费时，她紧攥着几张薄票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攥住的不是钱，而是儿女们未来命运的缰绳。后来，我们三个子女陆续成了干部，这在当时的小县农村，如同石缝中钻出的绿芽，虽微小却显眼。母亲的名字，也随着我们踏出的脚步，从村子传到乡里，甚至片区的角落，无人不敬佩她开明如炬、言出必行。
母亲三十岁出头那年，合作社时代，在捞木叶子的山道上，她不幸扭伤了脚。荒山野岭无处求医，人们寻到时，她已动弹不得。小小一个关节错位，却因匮乏的医疗而夺走了她腿脚的自由。母亲从此跛行于世，但生活并未因此停下脚步。她拖着这条残腿，如常操劳，如常付出。我至今仿佛仍看见母亲单腿跪在猪圈前喂猪的身影，那瘦弱却异常坚韧的脊背，在晨曦中弯成一张沉默的弓，把苦难的箭矢射向远方，为孩子们换来立足人间的土地。
车子终于停在熟悉的老屋前。母亲倚门而望，白发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秋日里摇曳的芦花。她看见我，眼中骤然亮起的光，仿佛星辰落进深潭，竟映照出几分久违的青春神采来。我心头骤然被揪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母亲为子女操劳一生，我们却常因琐事羁绊，竟有半年未曾归来。
此刻，我忽然明白，这归途为何如此沉重又如此轻盈：这条蜿蜒山路，原是由母亲经年累月的期盼铺就，由她一生不熄的慈爱夯实。她将寸寸年华碾作养料，撒在儿女前行的路上，滋养我们走远，也召唤我们归来——路之尽头，是母亲无声的守望，仿佛从时间深处延伸出来的一根脐带，纵然千山万水，也始终将游子的心脉，与她搏动不息的心房紧紧相连。
回家之路，原来并非始于脚下，而是始于母亲那永不闭合的心门。
(2025.5.30于康定市)
作者简介：胡兴，彝族，四川九龙人，长期在党政机关从事文秘工作，业余时间偶尔撰写议论文、散文、诗歌、游记、随笔和短评文章，散见于各类刊物，积极助力推动民族文化的传播与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