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微风裹挟着草原独有的清冽气息，总轻易牵起对那段随牛羊迁徙岁月的回忆。从达菩萨牧场到阿扎拉牧场，一日路程里，雪山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草地如铺展的绿毯绵延向远方，森林间清脆的鸟鸣婉转悠扬，湖泊澄澈如镜，映照着流动的天光云影。牛羊成群结队穿行在山间小径，蹄声与风声交织成曲，即便旅途疲惫，眼前这生机勃勃的壮丽景致，也让人瞬间将倦意抛诸脑后。
迁徙队伍中，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父亲与大伯肩负着托运牧场家当、日常用具与口粮的重任——打奶机、太阳能照明灯、罗锅、挤奶桶，还有茶油盐、玉米面、面粉、大米、腊肉等，九匹骏马驮着这些沉甸甸的物资，浩浩荡荡穿行在云雾之间。马铃声叮叮当当地荡开，在山壁间往复回响，又轻轻落在青翠的草地上。
当队伍行至勒佳牧场路段的岔路口时，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家中那匹沙青色的健壮公马，驮着约一百六十斤玉米面，行至分岔处——上方是平坦马路，下方是牦牛常走的险峻小径。彼时父亲与大伯仍在队伍后方，领头的黑马择了上方马路，沙青色公马却毅然踏上了下方险路。大伯一眼识破危机：这条路有处雨水冲刷出的两米宽缺口，根本难以逾越。他急忙快步上前阻拦，可还未抵达缺口，沙青色公马已毫不犹豫纵身跃起，稳稳落在了对面的草地上。
大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随后赶到的父亲见他仍因后怕微微颤抖。大伯喃喃道：“幸亏有上天保佑，换作别的马匹，恐怕早已连人带物坠下悬崖了。”这次惊险的飞跃，让这匹沙青色公马成了片区牧人心中的传奇，也成了迁徙途中最难忘的篇章。
我与弟弟建权、东东，表弟尼苦阿风、马银才，一同负责驱赶八十多头牦牛与一百二十多只绵羊。天刚蒙蒙亮，约莫六点钟，我们便从达菩萨牧场启程，沿途经过葛石牧场与勒佳牧场。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时而晴空万里，暖融融的阳光洒满草原；时而乌云密布，细密的雨丝悄然飘洒。我们五个孩子全然不顾天气变化，一路唱着山歌，歌声与牛羊的哞咩声交织在一起，在山谷与草原间久久回荡。
累了，便在草坝上歇脚，偶尔摔个跤，也只引来一阵欢声笑语；饿了，就跑到小溪边，用冰凉的溪水冲泡糌粑果腹。记得有一次，大家围坐在溪边，刚把糌粑粉倒进碗里，一阵大风突然袭来，将马银才碗中的糌粑粉吹得满脸都是。白花花的粉末沾在他脸上，让他直不起身，我们也笑得腰都弯了，笑声震得溪边的草木都轻轻摇晃。
行至葛石牧场路段时，遇上了另一群牛。对方牛群中有一头高大健壮的公牛，与我们家的大公牛势均力敌。两头公牛一照面，便都红了眼，总想较量一番。它们怒目相向，犄角相撞的力道震得地面微微发颤，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场面一度混乱，好在我们家的公牛最终赢得了这场较量。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当时的场景既刺激又热闹。
抵达阿扎拉牧场时，已是傍晚七点半。人和牲畜都疲惫不堪，但安营扎寨的活儿刻不容缓。短暂歇息后，大家立刻分工协作：搭帐篷的人手忙脚乱地撑起帆布，捡柴的人钻进附近森林搜寻干木，清理用具的人仔细擦拭着锅碗瓢盆，生火的人小心翼翼地点燃火星。不到一个小时，黑色的帐篷便稳稳立在了草地上，帐篷内升起袅袅炊烟，混着青草的清新气息，让人心里格外踏实。
炊烟升起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牛羊温顺地聚集在帐篷周围，仿佛认出了这片一年一度的歇息地，静静地反刍、休憩。我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塘旁，喝着滚烫的酥油茶，享用着简单却可口的晚餐。夜里，大人们熬了一锅油酒，聊着白天的趣事——马银才脸上的糌粑粉、公牛打架的激烈场面、沙青色公马跃过缺口的壮举，还有那变幻莫测的天气。笑声在帐篷里久久回荡，驱散了一天的疲惫。
往后的日子，清晨总被牛羊的叫声唤醒。从那天起，我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牧场假期。白天，我帮着父亲放牛羊、捡柴火，还跟着学挤奶的手艺。每天凌晨七点到九点半是挤奶时间，两个半小时里，能挤出约35升莹润晶莹的鲜牛奶，这段时光也是与牲畜亲密互动的最佳时刻。
挤完奶后，便开始制作酥油、奶豆花和奶渣：先将牛奶加热至三十度左右，用打奶机分离出酥油与奶液；剩下的奶液再用来制作奶豆花和奶渣。淡黄色的酥油、白嫩嫩的奶豆花、酸味浓烈的奶渣，香气在草原上四处弥漫，勾得人食指大动。傍晚，借着太阳能灯的光亮完成假期作业，我们的驻扎点在一处高坡上，抬头能望见远处连绵的山峰，低头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往下望去则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景致美不胜收。
最难忘的是阿扎拉牧场的清晨。双层云海在山间缓缓流动，一层贴近草原，一层悬浮在山腰。当阳光穿透云层的瞬间，金色的云影在草地上缓缓移动，宛如有人在大地的绿毯上细细绣着花纹，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时光流转，那段岁月却愈发清晰。如今回忆起迁徙的日子、牧场的生活与景致，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些鲜活的画面：迁徙途中清脆的马铃声、伙伴们肆无忌惮的欢声笑语、火塘边跳动的微光与暖意、清晨那片流动的云海。我怀念和牛羊、马儿一同奔跑的时光，怀念与牲畜亲密互动的瞬间，怀念清晨忙着挤奶的忙碌，怀念酥油茶与奶渣的醇厚香气，怀念和伙伴们嬉戏摔跤的快乐，更怀念那片把时光染成绿色的牧场。它如同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颗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