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六月应马街镇党委、镇人民政府邀请，随南华县文联到马街镇采风，先拜谒锈水塘村彝族农民起义领袖杞彩顺墓，再拜访沙坦郞村新中国第一个彝族教授刘尧汉故居，收获颇多，有了一些新的发现，也引起了我更大的好奇。继续探究下去，就有了刘尧汉家族这些鲜为人知的人和事。
（刘尧汉先生出生地：南华县马街镇沙坦郎村）
杞彩顺的先祖曾是蒙舍先王细诺罗之贵冑，南诏国灭亡时，改名换姓流落哀牢山中。刘尧汉的先祖刘楷是哀牢山中的奴隶主，两者都曾辉煌过，又都没落过【1】。就这么巧了，在清咸丰年间杞彩顺轰轰烈烈的反清农民起义中，在马街哀牢山中，细诺罗和刘楷的后裔所代表的两股不同阶级利益的斗争又使他们裹挟在了一起。
刘尧汉教授1922年农历7月初7出生于一个封建大地主家庭，乳名叫小汉雄，兄弟中排行老三。刘尧汉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到楚雄、昆明读书，在老家马街的日子屈指可数。我在《文雄英才山竞秀》一文中说到：刘尧汉的外公是清朝光绪戊子科举人郭燮熙，喜欢画墨梅，自号“梅花老人”，是云南历史文化名人。母亲叫郭荫莱，是郭燮熙的长女。这次马街之行，我终于又搞清楚了一些事实：刘尧汉的先祖原名叫普楷，彝族（黑彝），明朝朱云璋大移民汉族占据云南统治地位后，与时俱进，改汉姓即刘楷。刘尧汉的爷爷叫刘宇清，是刘楷的玄孙，咸丰年间任阿雄乡团总。刘宇清有三个老婆共生育了九个儿子，刘炳南是九子中的长子，正是刘尧汉教授的父亲，清光绪年间任阿雄乡团首，曾带兵镇压过南山赵得星为首的抗铲武装。
刘尧汉的社会调查论文《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一个实例》，在一次全国性历史学术会议上受到我国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的高度赞扬，将其实地考察得来的鲜活资料赞誉为“山野妙龄女郎”，哪被赞誉的“山野妙龄女郎”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呢？这个我也搞清楚了。原来是刘尧汉的爷爷刘宇清公元1888年写在租薄之首的一篇劝诫文章《谕诸儿侄》，是1945年刘尧汉在云南大学读书时，放寒假回到马街沙坦郎获得的一份家族原始资料，其内容如下。
谕诸儿侄：溯我高祖楷，曾于崇祯驾崩年（公元1644年），一次酷戮庄奴六人，家奴二人，遂招致摩哈苴庄群起暴叛，楷父因是横死。乃将原有谷租五十担，包谷租五十担，荞租八十担，折为不值半数之租银六十两，并免耕役，始息争乱。
复远溯楷之高祖时，蓄奴数百，分住低屋，鞭策耕作。耕不勤，织不力，猎不中，战不勇，鞭之急则叛，不鞭则耕猎不敷其所食。遂散奴于村闾，授土地，给锄犁，予牛羊，令其成偶，各事家业。其耕猎，半为主，半为己。若是，始勤 于耕猎，半为主耕之所获，多于专为主耕之时。
迨至楷祖时，半为主耕之所获，不如为己耕之半。遂散其地于庄奴，始令辟田种稻，课租五成。
及我曾祖辈，赌输庄业之半。
迄咸、同，全山夷变。迨乱平，为抚夷计，我族减租一成半，以杜乱源。殷鉴在前，尔等宜善保庄业。
此谕，父伯宇清。
光绪戊子三月初五日【2】。
刘尧汉爷爷刘宇清的这篇《谕诸儿侄》记录了这样一个事实，高祖刘楷是明末崇祯时期沙坦郎的奴隶主，因杀戮庄奴六人和家奴二人，引起奴隶暴叛而“横死”，他无意中真实地记录下了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一个时代的变迁。他告诫儿侄们要吸取历史经验教训，善保刘家庄业。从社会学调查、史料贡献角度而言，刘宇清对其后代的劝诫是积极的，进步的，史料非常珍贵，成就了刘尧汉的学业。上海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长李亚农甚至评价刘宇清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但这显然是过誉了，《谕诸儿侄》其实是刘宇清留下的一篇遗嘱，其本意还是出于统治阶级自身地位巩固的考虑，让我们看清了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彝族地区庄主残酷压榨剥削劳动人民的真实场景。
另外一个“山野妙龄女郎”是刘尧汉爷爷刘宇清1877年刻在高祖刘楷墓碑上的碑文，是马街马鞍山彝族农民鲁师宏领刘尧汉前住踏勘后抄录的，碑文如下。
南山中，林木茂，野兽多。我远祖，农耕少，猎事多，率奴众，逐禽兽，朝夕乐，邻侵界，必战斗。当是时，夏衣麻，冬衣皮，朝食荞，晚食肉，得温饱。 明洪武，土头薄，播种一，获八九。自此后，农事繁，猎事少，居住定，不再流。楷高祖，天顺时，土头沃，种一升，获二斗。楷祖时，嘉靖年，开沟渠，稻谷熟。高祖楷，集街兴，商贾出，带银两，购皮物。楷力强，善射猎，力敌百，人莫侮。我曾祖，是赌徒，输庄业，不可赎。白龙庄、改板山、波罗庄、阿底本，是我土， 沙坦郎，白龙庄，输商贾。咸同乱，我建功，沾圣恩，沙坦郎，得返主，我后辈，宜保土。楷父体，火化后，无着落。楷遗体，原葬处，塔枝树，地不利，乖事出。移此后，龙脉旺，万事昌，南山强，惟我庄。玄孙宇清跪撰，大清光绪三年三月立。【3】
（刘尧汉先生在楚雄做田野调查）
南华马街沙坦郎彝村历史上属于普姓奴隶主所有，刘楷（普楷）因杀害奴隶引发反抗“横死”后，先按彝族传统火葬，再按汉族葬俗土葬，墓地在马街波罗庄的塔杈树村。玄孙刘宇清因在咸丰年间协助清政府镇压哀牢山杞彩顺彝族农民起义有功而发达，他嫌高祖刘楷墓地不吉利，清光绪三年三月，将高祖刘楷墓迁至沙坦郎马鞍山“龙脉旺”的山岗处，并为之立了墓碑，在石碑上刻下如上文字。碑文虽是对高祖刘楷的歌功颂德，客观上却记录下了马街彝族从游牧民居住转变为农耕生产定居，经营方式从狩猎为主转变为农耕为主的这样一个变迁过程，史料价值同样显得十分珍贵。刘尧汉在云南大学读书时，是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得意门生，他通过调查自己几代人的家族史，写出了《沙村社区研究》的毕业论文。后又在著名民族学家杨堃先生指导下，重返家乡作进一步深入调查，写出了《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一个实例》，这篇论文最核心的论证材料就是爷爷刘宇清留下的这些文字记载，文章深受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赞许。
刘尧汉的爷爷刘宇清是个读过四书五经、接触汉文化的知识分子，这从他撰写高祖刘楷墓志铭和留下的一篇《谕诸儿侄》就能看得出来，且有几分文采。但一篇《谕诸儿侄》就能教化好他的后代子孙吗？显然不能，只能说愿望是好的，但阶级矛盾不可调和。在马街，杞彩顺与刘宇清是同一时代的人，从地理位置上看，他们居住的村庄相距不到十里，当年杞彩顺揭竿而起，就与这位阿雄（今马街）乡团总刘宇清有关。1853年，马街锈水塘杞彩顺被庄主诬蔑为“聚众谋反”而抓捕押往镇南州城，被其家族聚众在半道救回。次年虎年二月间，杞彩顺再次遭庄主污谄谋反，官逼民反，遂率领六百多人在一棵松树下誓师起义，提出“杀尽满清赃官，剿灭汉家庄主”的革命口号。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反清起义中，庄主团总刘宇清的叔叔和姑姑共四人被杀【1】。
（1990年7月，刘尧汉先生与南华县原县长赵凯合影）
1859年，杞彩顺在嘎洒指挥围攻小帽儿山的战斗中，被流弹所伤，坠涧而亡，临终前推举其弟杞彩云为都督，李文学念其反清功绩，获批准。1872年，杜文秀、李文学领导的哀牢山农民起义坚守了近二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之后，形势发生了变化。阿雄（今马街）乡团总刘宇清见机派人劝降杞彩云：“都督兄弟屡受回欺，回逆杜文秀抗皇军，夷何必附之？皇上罪回不罪夷,都督宜早图灭自赎,若踌躇不决,杀身灭族不远矣。顺皇军,则不失利禄,幸熟思。”【4】结果刘宇清劝降成功，杞彩云变节投敌，其率领的起义夷民闻之不战自散。刘宇清在高祖刘楷碑文中写的“咸同乱，我建功”，说的就是这件事。
夏正寅（1839～1926）是哀牢山农民起义领袖李文学的幕友，担任相当于秘书一类的职务。李文学、杞彩顺起义失败后，夏正寅本已被列为清政府诛戮的对象，因其女儿被参加镇压农民起义军的当地乡团总刘宇清看中，强纳作儿媳，与刘尧汉父亲刘炳南的弟弟刘炳鑫成婚，刘宇清与夏正寅两人由此结成了亲家，才幸免一死。后来夏正寅将自己参加哀牢山农民起义的事实及搜集调查到的一些人物事迹，整理成《哀牢夷雄列传》一书，抄写在丽江产白棉纸(宽2尺，长1尺6寸)的对开本上。夏正寅撰书之事，被刘宇清侦知后，深恐自己会被夏正寅记载在书中，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遭人唾弃。在屡次向夏正寅索阅不得后，遂威胁夏正寅必须将手稿交出烧毁，否则将“奏请官府治罪”。然夏正寅始终不受威逼利诱，刘宇清的目的终未达到。夏正寅原拟将《哀牢夷雄列传》自刊传世，因受当时条件限制,没能实现。至民国年间，夏正寅年岁已高，其女婿刘炳鑫甜言蜜语，又向夏正寅索阅手稿，声称“拟请修县志时纳入志内”，夏正寅才将手稿交给女婿。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夏正寅交出手稿后，刘炳鑫传言已将其烧毁，方知上当受骗，但悔之晚矣【4】。
（1990年，刘尧汉先生参加《南华县志》稿评议会几年，普金华供图）
巧的是，三十多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哀牢夷雄列传》竟然被刘尧汉又一次回乡调查时无意中寻访到。
1953年4月，刘尧汉在南华县摩哈苴彝村调查时，借宿于彝族农民罗从林家。晚上在火塘边与罗姓老人闲谈，老人边谈边不经意地将其磨损的背架包拿出来整理，准备拆换重新裹扎，老人先拆去包于外部的破棕片，露出数层即将毁坏的麻布，待再拆去麻布，里面竟是一包绵纸，纸上有字。刘尧汉好奇地将字纸拿过来一看，竟是一份用丽江绵纸写就的《哀牢夷雄列传》手稿残本，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经过询问，原来土改时分地主浮财，老人分得一只木板箱，箱里杂物中有这一卷字纸，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因其纸质柔软不舍丢弃，便用来做背架垫包。刘尧汉当即用一个随身带的床单与老人换取了这份残稿。【5】
1957年,刘尧汉在《近代史资料》第二期上发表了《云南哀牢山彝族反清斗争史料》一文，介绍了《哀牢夷雄列传》的手抄本情况，得到了范文澜的支持和肯定,引起了史学界的广泛关注。云南哀牢山彝族农民反清起义军人物的英雄事迹珍贵史料得以保留下来。《哀牢夷雄列传》的发现，便是刘尧汉在故乡马街山水间寻访到的第三个“山野妙龄女郎”，为我们走出书斋进行田野调查作出了很好的示范作用。
刘尧汉，从云南楚雄南华礼社江畔走出来的彝族“罗罗颇”，成长为新中国第一个彝族教授，入主当代中国学者最高殿堂——中国社会科学院，可用“著作等身，桃李天下”来形容，但这还不足以道出他的独特之处。刘尧汉教授师从于陈独秀的表弟濮清泉先生,后师从费孝通先生,并得到一代史学泰斗范文澜、翦伯赞先生的悉心指点，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史学界里得窥堂奥，纵横睥睨，并由此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学派——中华彝族文化学派，为古老神秘的彝族文化占得一席之地，被人们誉为“韦德官方网址泰斗”。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哀牢夷雄列传[M]，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图书室，1982－01
【2】刘尧汉.由奴录制向封建制过渡的一个实例——云南哀牢山彝族沙村底社会经济结构在明清两代至解放前的发展过程,《历史研究》[J], 1958-03
【3】南华县志办编，金石.碑刻，南华县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10
【4】南华县志办编，人物.传，南华县志[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10
【5】唐楚臣.明代彝族先民划时代的进步，云南社会科学[J]，1982-1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