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布拖的火塘余烬还在掌心发烫,广场东侧突然漾起一片亮黄。我循声望去,心猛地被攥紧——彝族姑娘们正撑着黄伞站在晨光里,像一夜之间从土里钻出的向日葵,而她们手中的彩色布绳,正随着脚步轻轻颤动,把前半场服饰盛宴的余温,又酿成了新的震撼。

近看黄伞:每寸布料都藏着山的呼吸
挤在人群最前排,我先被一把黄伞的伞骨硌了胳膊。撑伞的姑娘笑着道歉,她的伞面是最亮的那种黄,像用普格的阳光染的,伞骨边缘有点歪,“今早从昭觉赶来时撞的,阿婆说歪点好,像被风吹过的样子,更活”。她的浅蓝长衫刚过膝盖,裙摆绣着细小的荞花纹,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鲜活,“第一回绣,线常缠在发辫里,帕子边角留着齿痕呢”。
姑娘们手拉手站成小圈,彩色布绳在掌心绷得笔直。红的像攀枝花,蓝的像邛海水,绿的像山岗上的草,在黄伞下织成小小的彩虹。我盯着布绳上的结,有的系成蝴蝶结,有的打成死结,“死结是昭觉的规矩,能锁住福气”,穿深青头帕的姑娘晃了晃绳子,上面还沾着草屑和晨露,“从山脚采的野花编的,带着山的气”。
小圈慢慢转起来,黄伞的影子在地上画着圆。最外层的姑娘突然松开手,布绳“唰”地展开,像彩虹突然长出翅膀。更多姑娘从人群里涌出来,撑着黄伞加入圈中,小圈渐成中圈,中圈漫成大圈。我被挤得后退,后背撞上石扎阿普的擦尔瓦,他笑着说:“这是‘朵洛荷’的开场,圈越大,福气越满。”
凑近看新加入的姑娘,她的黄伞上沾着荞麦粉。“刚帮阿婆蒸完荞饼就来了”,她的依诺头帕缠着七圈,每圈都对着太阳的方向,“阿婆说,黄伞要沾点粮食的气,才会护着庄稼”。伞骨上还缠着红绳,“布拖的规矩,红配黄,像火把配星星”。
蹲在地上,我数着黄伞下的细节:有把伞的边缘绣着水波纹,是依诺姑娘的手笔;有把伞的伞柄缠着蓝布,带着西昌的湖味;有把伞的角落烧了个小洞,“去年火把节燎的,阿爸说这样的伞见过火,更吉利”。姑娘们的银饰从伞下露出来,银耳环的叮当混着伞骨的轻响,像山溪在向日葵田里流。

黄伞漫开:从广场到山坡的流动史诗
当中圈漫到火塘边,我才看清姑娘们的衣裳有多丰富。石扎姑娘的浅蓝长衫绣着山纹,依诺姑娘的深青裙摆缀着流苏,所地姑娘的红披毡一角从伞下露出,像火苗在黄海里窜。“我们从四地赶来的”,穿红披毡的姑娘笑着说,她的黄伞上还沾着布拖的火星痕,“阿婆说,黄伞能把四地的福气聚在一起”。
布绳在地上拖出细碎的痕,像彩虹在写日记。我跟着痕迹往前走,发现绳结越来越密——昭觉的死结、西昌的活结、普格的蝴蝶结、布拖的十字结,在阳光下闪着不同的光。“每个结都有说法”,戴银手镯的姑娘蹲下来解绳,“死结是守家,活结是迎客,我们彝人的心思,都在绳结里”。
黄伞漫到广场边缘时,壮观得让人失语。里三层外三层的黄伞像朵盛开的向日葵,彩色布绳是花瓣的纹路,而伞下的姑娘们,浅蓝、深青、粉红的衣裳起伏,像花盘里藏着片花海。有个姑娘的伞被风吹翻,露出里面的补丁,“三年前从普格带来的,补了五次,舍不得扔”,她笑着把伞翻回来,补丁的黄比伞面更深,像沉淀的阳光。
跟着黄伞往山坡上走,风突然把伞吹成了波浪。最前排的姑娘们拽紧布绳,黄伞的边缘在风里猎猎响,像向日葵的花瓣在招手。我扶着棵松树喘气,看黄伞的圈顺着山坡起伏,彩色布绳在地上画着蜿蜒的线,像彩虹从天上滑进了山坳。
半山腰的姑娘们唱起了“朵洛荷”,歌声混着银饰的叮当,黄伞随着节奏轻晃。穿浅蓝长衫的姑娘给我看她的银项链,吊坠是片黄伞形状的银片,“去年火把节赢的,上面錾着‘吉祥’的彝文”。她的项链碰着伞骨,响得像在应和歌声,“阿爸说,黄伞的歌能传到山神耳朵里”。

银饰与黄伞:光与影的交响
黄伞漫到山顶时,广场中央突然响起密集的银饰声。我转身望去,一群头戴银头盔的姑娘正往黄伞圈里走,浑身上下的银饰随着脚步轻晃,叮当声密得像下了场雨。
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银头盔。錾着太阳纹的银片在光里泛着冷白,边缘垂着银链,链尾的小银铃塞着红布,“这样响起来才不刺耳,像春雨打在荞麦田”。走在最前的姑娘头盔上缀着银泡,密密麻麻的,阳光照上去,竟在黄伞上投下细碎的银斑,像星星落在花海里。
银饰从头顶铺到脚踝:脖子上三圈银项圈,最上面的錾着羊角纹,中间的刻着水波纹,最下面的光素无纹却最粗;胸前挂着银锁牌,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彝文,锁牌边缘的银链垂到腰间,与腰带的银扣相碰;手腕和脚踝的银镯磨得发亮,最细的那对缠着红绳,“阿妈给系的,说红配银,日子会更亮”。
银饰姑娘走进黄伞圈时,奇观出现了——黄伞的亮黄映着银饰的冷白,像向日葵田里落满了星子。姑娘们转圈时,银头盔的光扫过伞面,把黄伞染成了金的,而伞下的影子被银饰镀上了边,像地上长出了银色的花。
挤到圈边,我被银链扫了手背,凉得像邛海的水。“这是所地老银匠打的”,戴头盔的姑娘笑着说,她的银锁牌上刻着极小的名字,“出生时打的,戴到现在,银都包浆了,像有了魂”。她的银镯碰着我的背包,叮当声里,我看见黄伞的影子在她银锁上晃,像片流动的阳光。

全景望去:山与伞的拥抱
爬上观景台,风把黄伞和银饰的声浪揉成了一团。整座山成了黄伞的海洋,彩色布绳顺着山坡起伏,像彩虹从天上滑下来,而山脚下的银饰姑娘们,在黄伞圈里转成了银色的星,四地的服饰队伍围在周围,石扎的擦尔瓦像山岩,所地的红披毡像火焰,依诺的挖拉像溪水,在黄伞外织成了环。
西昌的黄伞最密,像邛海的浪堆成了山,姑娘们的贝壳片堵塔从伞下露出来,映着湖光;普格的黄伞最散,像山岗上的向日葵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陶瓷片堵塔的缺口在光里闪;昭觉的黄伞最沉,伞面沾着岩灰,兽骨片堵塔的刻痕深得能卡住阳光;布拖的黄伞最亮,像火塘边的火星开成了花,银饰的叮当声最密。
四地的黄伞在山顶相遇时,我突然觉得山在呼吸。西昌的湖风、普格的山风、昭觉的岩风、布拖的火风,吹得黄伞轻轻晃,彩色布绳在地上织成了完整的彝文——“吉祥”。穿新衣的小伙子帮阿婆扶稳黄伞,阿婆的手抚过他堵塔上的树脂片,“比当年的兽骨片亮,可那股劲,得自己在风里磨”。
下山时,我的裤脚沾了黄伞的布屑、银饰的银屑、布绳的线头。手里攥着片被风吹落的黄伞布,边缘绣着半朵荞花纹,像谁没写完的信。风里飘着四地的气息:西昌的靛蓝草香,普格的山岩味,昭觉的烟火气,布拖的苏木香,混着黄伞的阳光味,成了最浓的乡愁。
这场黄伞表演,从来不是简单的“壮观”。它是彝山的温柔——用黄伞的暖裹住山的硬,用布绳的软缠着火的烈,用银饰的亮照见水的柔。而我站在这场流动的盛宴里,像粒被黄伞托住的尘埃,终于懂得:火把节的衣裳,从来不是穿在身上的布,是山的魂、水的灵、火的魄,是彝人把整个天地,都缝进了写给岁月的情书里。
离场的人群里,有个姑娘的黄伞歪在肩头,银头盔的光在她脸上晃。我望着那片跳动的黄与银,突然觉得用千言万语,装不下黄伞的暖、银饰的亮、四地衣裳的重,更装不下彝山把魂魄都缝进衣角的深情。但掌心的黄伞布还带着暖,像火把节留给我的信物,让我知道,这场盛宴从未结束,它只是变成了风,变成了光,变成了每次想起时,耳边响起的银饰叮当与黄伞轻晃。

